“此策当行?”
“当行!不若内阁联名上疏?”
高拱点头,虽然韩揖之言深切心中之弊,太岳之才高实在引人忌惮,不过两人十几年的同僚,与自己又有‘周、召夹辅’之盟,志同道合,想来必会赞成此疏。
且遣人持此奏疏前去天寿山,一旦张太岳在此奏疏上具名,实际就被动站在己方,也是做意修好之举,若他同意削弱司礼监权柄,就会与冯保背道而驰,也就不怕他们暗中交结。岂不是个两尽之道?
从隆庆六年六月初十甲子起,整个朝廷沉没在滔天的波浪之中。倒是张居正,在新皇登基的第二天就遵旨前往天寿山视察大行皇帝的寝宫,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这搅动风云的巨擘敏锐地在风起之前躲入青萍之末,于朝局之外冷眼观察着交战的双方。
若高拱赢,形势不过与前一致,尚可守中、伺机而发。若冯保赢,正好顺势整理朝政,顺位接任首辅。这是张居正从师相徐阶那儿学来的从容之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且说韩揖回去后,立马发动六科给事中上书弹劾冯保,没奈何,冯保这几日好生受了一肚子腌臜昏闷之气,不得已只能在李娘娘与小皇帝前自陈:“启禀娘娘,外官弹劾奴婢沟通内外、谎言欺上,奴婢不敢辩驳,高拱在文渊阁值房公然声称‘十岁太子,何以做人主!’这非止一人听到了,娘娘尽可去调查。在主子面前,哪里有奴婢使小聪明的份儿?
只是这矫诏之罪,奴婢万万不敢认,当日先皇宾天,上有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太子,下有众多内侍伺候,奴婢就是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至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行这样大事!
自裕王府时,奴婢就是高阁老的眼中钉肉中刺,高阁老是书宦阀阅之出身,自然看不起我们这等人,奴婢也有两三分廉耻,故不大趋奉他,自此他就嫉恨在心中,先推荐陈洪、后推荐孟冲掌印,这两人才薄智弱,且无德行,给先帝进献……”
“不要说了,”李贵妃立马截住了话头,唯恐冯保当着小皇帝的面说出什么有损先帝威严的话来。
朱翊钧在旁立刻意会,原来隆庆皇帝的那些热药都是这样进入宫中的,本来还奇怪,御医给皇帝的药方皆要记档,绝无可能进献虎狼之药,那隆庆的药是怎么拿到的?
今年二月初,先皇上朝时,朝班未齐,先皇忽然从皇位上走下来,扑倒于地,文武诸臣吓得都不敢靠近,只有张居正、高拱赶到前面,将先皇扶起。据说先皇咬着张居正的手臂喃喃自语,都是宫中猥亵狎昵的虎狼之语,原来是服用了热药,神志不清发狂了。
“闲话休叙,我只问你,高拱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不早来回我?”李贵妃被冯保的话吓了一跳,别事尤可,只有一件事情是触及到了她的底线,就是干系到儿子的皇位之事。
冯保下了个大礼,“不敢欺瞒娘娘,奴婢掌管锦衣卫,当时听高阁老这话也觉骇异,之所以当时没有禀报,一则觉得那时高阁老遭逢骤变,那话不过是他心神失守的一句感叹,也没有因一句话就归责于首辅的道理。二则太子登基在即,事体多头,凡事有个轻重缓急,也就搁过一边。但是近来闻高阁老与周王有所往来,似欲改立周王为帝!”
“什么?!”李贵妃拍案而起,一张芙蓉面惨败一片,“高拱欲立周王为帝?!”
“咳咳!”朱翊钧在旁咳嗽一下,两人将目光转到小皇帝的身上,“娘亲,儿想来高阁老该是没有这等想法的,大伴言过其实了。”
李贵妃一脸不甚赞同的目光睇过来,“人心隔肚皮,这世上事情难料的很!这些前朝的官员一个个都是科举考试历练出来的,心机城府、见识手段都不缺,出一个不甘于臣下的人,我们孤儿寡母哪里是对手?”
“娘亲多虑了,看高阁老这道《陈五事疏》,对咱练习政体大有裨益,且他为官清正,并没有辜负父皇的嘱托,担得起顾命大臣的责任。高阁老那话,大抵是一时悲痛的感慨,至于十岁太子能不能当人主、坐天下,不是他能置喙的。若真有此想法,必身死于缧绁,依高阁老之聪敏,不会糊涂至此!”
小皇帝这话着实令李贵妃和冯保惊讶。
李贵妃虽然并不认同这孩子话,却对小皇帝能有自己的见解感到欣慰,这话且条理清晰、分疏得明明白白,儿子将来定会是个有为的君主,只是现在还是个十岁孩子,看人看事太天真了些。
冯保则有些胆战心惊了,他恍然间意识到一个要命之处,小皇帝似乎长大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孩子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陪伴长大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且一针见血、切中肯綮。
自己的话都已经成功地挑起了李贵妃的愤怒,而作为当事人的小皇帝,却依然平静如初,还能够冷静理智的替高拱说好话,难道真是天理昭昭,纤毫洞察?!
当冯保意识到这一点时,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一种无名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