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能……”
想也没想过的,他语气中流露出些微的软弱之意。就听沙哑的声音黯黯响起:“走。”
苏逾白转过脸去看他:“……你说什么?”
“走,”伏肆道,面具后的眸光灼灼地闪着,“厂公,这里并非久留之地。”
苏逾白怔然片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指尖碰了碰额头:“便是你也觉出此地危险,只是如今才进村寨,说走边走,又往何处去?在茫茫山中,毒虫蛇兽无数,你识得路不曾?有食物没有?”
伏肆道:“从此处带些水米,叫老王带我们出去。”
苏逾白嗤地笑了:“他若有心要害我们,怎么能肯?不过打草惊蛇。他若没有恶念,自然是同意,我们倒也无需匆匆出走了。”
伏肆正要说什么,苏逾白看着他,眸光转深,已然提前一步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将人悄悄绑了来,如若不愿,就逼他出去,又或者一刀杀了。只是这寨中血缘相连,关系匪浅。我就问你一句,倘若闹将起来,惊动他一家,你便能将他一家绑起来?惊动一寨,你便能将一寨侗人绑起来?”
伏肆冷淡道:“活捉不易,如若不从,就都杀了。”
苏逾白神情一凝:“赤石山那晚已是极惨,你还要再做一遍?竟是半分教训也不长了。”
他语气中微带怒意,伏肆不禁茫然。
虽是这么说,一寨人难道就很好杀吗?便是这么多数目的萝卜,躺着不动光让他砍,也是要砍上半个时辰的,更别提有手脚会反抗的人了。主动请缨,这本是忠诚之言,若能做到,更是无上荣光。可苏逾白听了却要生气,他真是一个爱生气的人。
而若说只是为了赤石山,芸娘吊死,本与他无关。苏逾白要罚,自然只能罚。罚也罚过了,本以为早该翻篇,如今又提,真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愣神片刻,他翻身跪下,双手高举过首,俯身驯从道:“属下知错。”
“一天到晚口上知错又有何用,”苏逾白声音冷冷,“你若视人性命为烟尘,便休怪他人视你作草芥。起了害人的念头,就要有被害的觉悟。莫要死到临头,再自怜自惜。”
他本意是作一二训诫,先教会暗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孰料伏肆抬起头来,瞧着是更疑惑了。
“厂公,”他慢慢道,“伏卫性命,本是草芥之流。伏肆若技不如人,不能令主子心悦,自然无用当死,譬如朽木化尘,腐肉生蛆,实在并无可惜的道理。”
苏逾白一时无话可说。
他盯着伏肆,便瞧见那高抬的手上裹着的白纱。为了便于行动只包住了手掌,那指关节上遍布烫伤未愈的鲜红痕迹,去了皮的嫩肉露在空气里。
所以如此顺从听话,却又冷血嗜杀,该死的买一送一,竟是从没有把人命疾苦当做什么稀罕玩意罢了。
他看着那双手,只觉得一口气哽住了,强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恼怒,徐而道:“我训练你,只是想让你万一离了血丸时,也能保持神志清明,能跑能动。并非是我自己想拿你作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伏肆点点头。
他明白个屁,苏逾白暗想,或者两者之于他,其实也并无分别。顺服的木头人。无情的小尸体。什么都区分不出来,只惯会不懂装懂地敷衍人。铁树开花也比你长出来一颗活生生的人心容易,是不是。
他迟早要搞明白,当然,不是今天。
“起来吧,”苏逾白转回原来的话题,“只管记着,我不愿你滥杀。你既然有如此实力,那我们便在这里待上些时日,以静制动。说到底,我竟想不到他们为何要来害我,何况阿竽还在他们手中,她不比你,若真闹起来,可落不到好去。”
伏肆停顿了一会儿,似是在咀嚼这个命令的漏洞:“厂公只论及了这一寨侗人。聚堂里另有高手,那又作何打算?”
“他来在我们之前,”苏逾白道,“另有目的,更没有理由对付我们。你瞧那族长,又是恼他,又是怕他。便知绝非一路人。莫要管闲事,作壁上观即可。”
变故比想象中来的还要快。晚间时分,老王用盘托送来饮食。苏逾白看着他神情便有些不对,微微冷笑,不动声色地和伏肆简单用了些。刚一吃完,便听老王说:“大哥请公子去聚堂坐坐。”
他声音不如往日镇定,混合着兴奋与恐慌,眼睛瞪得也有些大了。伏肆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时,他手抖抖索索地,非但不退,还往腰间的刀柄上摁去。
看来是当真不想让他们走了。
苏逾白伸出一根手指,勾着伏肆的后领子不让他动,就这样一个动作,却松松垮垮地露出半个连着肩脊的脖子来。咽喉侧面还有半个牙印,红紫的齿痕,仿佛白纸上盖了一个撤不掉的章。
到现在也没有淡去,日后也一定会留疤吧。
他回想起伏肆腿上腰间与胸口的伤口,比别人多几倍。多么容易被人落下痕迹的粗糙体质,连一点点擦伤都修复不了,消不掉退不去。
这样脆弱的肤质,丑陋的记忆是无论多少年也不会被遗忘的,只好让它们刻在上面。
念头转得很快。他勾起唇角,笑道:“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