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腕不停，小半个时辰后，才堪堪完成一面。若乐佚游在这里，定然会发觉，这正是十经八要中的一页。除了细微笔画上略有缺少，笔迹形貌竟与原书略无二致，简直如同一份活字印刷出来的拓本一般。

忽而他转过脸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暗处，手腕一翻，已经将东西收进袖中。苗邈从舱口垂着头走出来，愁眉不展，几乎要拧成一个川字了。

他陡一看见伏肆，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伏肆没说话，苗邈也不甚在意。靠在船舷上，很疲累道：“师父终于睡着了。”

他头往外转，眼睛落在那夜色里那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缓然吐出一口气。忽然有了兴致一样，哼出声来：“天星明月——银照地咧……”

伏肆沉静地注视着他：“怎么不拿你的牛腿琴来？”

苗邈耸耸肩。

“练了又有什么用，”他说，“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这光景，我总不能莫名其妙地拉她来听。”

伏肆：“你不敢。”

苗邈噗地一声笑出来。

“太戳人心窝子了吧，”他道，“师父已经很累了，你是不知道情形有多严重，丙火阁已然发令，通缉我师父，还有你们身边那个小丫头……”

他说到阿竽的时候语调微微一顿，显然也是略有疑惑。“人人找不着堂主，便使出毒计来，将天地会的分舵全都捣毁干净。天地会帮众本来就不习武功，便似一头羔羊，哪能抵得过群狼撕咬。幸好大家伙都在此地经营许久，机敏权变，融进市井之中，给他们来了个逃之夭夭。根据残众所报，没伤到什么人命。然而残羽不整，若重振起来，又不知要花多少气力。一地如此，各地如此，师父着急上火，躁郁不安，唉……我不知废了多少力气，才将人哄睡着。”

伏肆想起苏逾白，不由得生出感触，真情实感道：“不错。”

苗邈伸手抠了抠船板上的钉子，一时不说话，满腹思绪，眉头慢慢又皱起来了。

“武林之中，恐怕是要有大变了。”他看着伏肆，“这些天来，我影影绰绰地也听过一桩怪事。只是捕风捉影的消息，没有确凿证据，也不好报与师父知道。丙火阁发出英雄帖，办这武林大会。收到请柬，固然是人家瞧得起你，可有些心高气傲的，又受不惯拘束。却也未必瞧得起孟家，这些年来，收到英雄帖却不去的，也不在少数。说是武林大会，也担不起这个‘大’字，有名无实，让他们自个儿唱独角戏罢了。比方我们天地会，虽然是回回都收到英雄帖的，也不曾凑过一次热闹，一直便相安无事。可今年那些收了帖子却写信回辞的门派，不出一月，传闻都叫一个人挑了。青城派许观主，风雷金雕门雷掌门，梅雪山庄顾庄主……连同他们什么师兄师弟，师姐师妹，归隐后山的耆宿元老，百八十位好手，不知多少掌门，阁主，帮主，岛主，都接连折在那人手下。实在是骇人听闻。”

伏肆并不在意，只是苗邈瞧着很是焦急，很有些不吐不快的模样。遂顺着问道：“谁这样厉害？”

“便是不知，”苗邈顿足道，“他动静这样大，动作又那样快。往往前一门丢脸的消息还没传出来，后一门就又损在他手下。若单只是一位两位，少不得惊叹江山代有才人出，武林里又出来一位新的好汉。可若依传言所说，他一月内退却百位颇有身份的高手，一天便要打上四五场，一刻不休，从江北一路杀到江南，简直如同天方夜谭一般。众说纷纭，反而叫人疑惑是真是假，多半以为是个编出来的故事。说来也是，世上哪有武功这样高强的人？”

伏肆沉思片刻：“伏壹。”

“教主就可以。”

那声音冷不丁地传来，薄訏谟的身影从门口浮现，显然是听见了对答。苗邈愣了一愣，回道：“可是据说，他用的是昭离剑法。”

伏肆摇摇头，只听薄訏谟道：“那就不是了。教主他老人家博学百家，可偏偏就不会这昭离剑……”

他话还没说完，走到月光里，神情森然，倏地拔起锏来，指着伏肆，气势汹汹：“这狗崽子一路跟着我们直到这里，又有何居心？”

伏肆冷冷道：“我跟着厂公。”

薄訏谟锏往下便是一沉：“放屁。你们伏卫一来这里，重明教就离散如此，教主更是跳了崖。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少在这里装傻充楞，你们和那猪狗不如的叛徒暗中勾结，到底盘算着什么阴谋诡计？”

此话全然是无理取闹，伏肆袖子一滑，掉出刀来握着：“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他肩上还包着白布，用力时血隐隐从里面渗出来。苗邈急忙将他摁住，打圆场道：“薄兄，就算你们那二教主原先和伏卫有什么瓜葛，究竟也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伏卫个个要杀他，怎么还会与其勾结？”

伏肆转过面具来看他。苗邈压低声音：“他们重明教二教主，据说以前就是伏卫，后来叛逃了的——长得瞧着怪吓人的，你知道么？”

伏肆点点头，声音忽而有些不稳：“是伏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