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鼓乙夜,宾客告辞,方遣散舞乐,各自安歇。苏逾白被领进乐佚游等白日里安歇的别院中。沐南春送到门口,在石狮子边与他告辞时,才悄声道:“苏大人莫急,兵马之事,已有定数。不出三日,定然请大人前去检阅。”
苏逾白正欲推漆门,听他此言,略有意外。侧身一步,道:“我并非要检视将士们冠缨配挂齐整与否,也不求行伍之人于我礼数周全。他们此时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怎么样去看。既然已有定数,又何须再费上三日装裱?”
沐南春无可回应,却苦苦恳求:“大人有所不知。下官虽然命人守住水路,可肖岸那厮,心怀不轨已久,早早便在曲靖军营中混进去了奸细。下官无能,至今未曾抓获。说句该死的话,大人若在军营中被认出,误被恶人所伤,该如何是好?千金之躯,坐不垂堂。皇上一贯爱惜苏大人,到了那时,下官又该如何向皇上交待?”
他话编得不算高明,只是胜在最后一句。苏逾白沉默片刻,终道:“那便给你三天时间,把那害虫给我捉出来。”
沐南春在他身后应是,神色松快了些,忽地哎呦一声,道:“我这脑筋。竟然忘了一事。今日苏夫人将下官府里所派去的丫头婆子都遣散了,说无需那么多人服侍,还是自己的人用的舒服。您看,这……”
苏逾白不以为意:“夫人生性疏落,只要她乐意便好,有劳沐大人费心了。”推门进了院中。
小径两侧都点上了精巧的灯笼,明亮的光在膝盖边闪着,像落在地上的金星,一颗紧跟一颗,照着青翠芳草与红漆栏杆,一直蜿蜒到极深的夜色里去。
苏逾白沿着小路走。独自一人,就隐隐听见风吹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耳边轻语。夜色里似乎有什么在注视着他,微小的扰动,在枝叶里扩散。
当他踏上小桥时,往下一瞥,水面泛着微光,里面有两张脸。
那雪白而秀丽的幽灵紧紧贴在他的头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与他目光接触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水镜里很快只倒映出他惊讶的表情。
他驻足,低声问:“伏肆?”
回过头时,依稀可见山茶花暗暗的白影,轻盈地扎在树上黝黑的叶片中,轻轻晃着。
他泛起一丝微笑,两三步走到尽头,瞧见朱红的大屋。外侧水廊上有人,他的笑凝固住了。
他所揣测的人正坐在廊上,一只胳膊打着绷带,另一只手臂垂落下去,手指探进水里,轻轻晃动着,一波一波的星光聚拢又扩散开,好像是从他骨节缝隙里飘逸出来的一样。苗邈趴在乐佚游轮椅的靠背上,仿佛在声情并茂地说着什么,手舞足蹈,很有些夸张,乐佚游扶额,露出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
他们坐在那里显然很久了。
那人是谁?
苏逾白忽然感到背上发寒,有些僵硬地走过去。远远地听见人声,只听乐佚游道:“…你肩上的伤,治得中规中矩,少不得还得吊半个月胳膊,若是让我给你上了泥金膏,三四日内,便可以恢复如常……”
听见脚步声,三人抬头看向他,乐佚游一如既往地温和,向他颔首致意,苗邈往后一缩,看看他,又看看伏肆,神情有些窘迫,显然是想起他之前的威胁,颇为心虚。
伏肆无动于衷的眼睛亮了一瞬,几乎是眼巴巴地瞧着他走过来,把头仰着很高。苏逾白偏过眼去,心里存着毛骨悚然的疑惑。
伏肆眼里的神色很快转为茫然,有些失望地摸了摸自己的高马尾。
苏逾白把话接了过去:“若真有如此良药,还要劳动堂主了。”
乐佚游眨眨眼睛:“那也得问他愿不愿意。”
苏逾白挑了挑眉,只见伏肆听着他们说话,已经往柱子上缩了缩,把那只扎了绷带的胳膊悄悄在后面藏住,两只黑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露出些惊惶的神色。
他顺口教训道:“乐堂主医术胜过我百倍,愿意出手相医,便是你三生有幸,莫要不识好歹。”
乐佚游抿唇笑:“这孩子还就偏喜欢你治的呢,”招手对伏肆道,“来我房里。伤早点养好了,才能早点替你家公子分忧,是不是?”
一条白绫飞过,顺势圈在伏肆的腕上。苏逾白略过伏肆恳切的眼神,径直便告退回房。心中暗自寻思:乐佚游对待伏肆语气如此亲切,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心里对他十分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