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贰定睛注视了他一会儿，伸手把他下颔刺青上的脏污给抹掉，往上一瞥后，才意识到一般：“肆。哦。是你。小鬼长大了，舌头也没长回来？”

他把伏肆拉起来，教训道：“怎么能把他放跑？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给我在这儿掀桌子？”越想越气，又一脚把人踹倒，“瞧好了。”

他走到表少爷旁边，夺过剑来，哗啦一声，将他后背衣衫划开。表少爷只觉得凉飕飕的，情知今日必死，但不知死前还要受什么凌辱折磨，颤声道：“你……你要是敢做什么，少主一定饶不了你。”

伏贰不以为意：“孟剑容么？那小丫头路子都练歪了，剑扭得像条烂草绳。不过听说她和狗睡觉，这倒新鲜，是真的不是？”一剑下去，沿着后背的脊柱一路往下划，表少爷初时强忍，随后嘶声喘气，骂道：“畜牲！狗日的，老子要把你火烧炮烙，千刀万剐……”骂声逐渐尖锐变音，只能发出凄厉惨叫。

伏贰一指点了他的哑穴，伸手摸着骨头，在里面一点点剥开，最终慢条斯理地抽出一条暗粉色的东西来：“这是肋排上面的里脊，肉质细嫩，烹，炸，煮，烤，均可。”

他丢到伏肆面前，观察他的神情。伏肆瞳孔些微地扩大了，眉心倏忽闪过一道竖纹，他猛地闭上眼睛，睫毛不安地颤动着。

伏贰跟揪住他的小辫子一样，得意起来：“嘿，做伏卫的什么没见过，你做什么躲？还真可怜上他了？”

他顺着脊骨，又从表少爷两侧大腿各割下一条肉来。满怀恶意地介绍道：“习武之人，基本功扎不扎实，我一尝就知端倪。脂肪多的，在火上爆油，下盘一定不稳当。这小伙筋肉紧实，咬起来就有嚼劲，上好的食材，往往十分自觉乖巧，有劳他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日不歇，才能把自己修炼得这样肥瘦得宜。”

取下这三条，伏贰也不管晕死在一旁的表少爷，摸出火折子来，燃起一堆柴草，自顾自将肉放在上面烤。他既不洗净，又不处理。只听血水滴答，慢慢变色，熟透的人肉闻起来也有种腥臊气。伏贰拿着竹签子，也不嫌烫，将肉串起来便塞在嘴里，白而尖小的牙像豺狼，轻易将食物撕碎了，吞进肚子里。吃了两条，将最后一根拿出来，递给伏肆：“吃了。”

伏肆紧合齿缝，被他掰开嘴巴，硬往里边送。手指探进去时，伏肆就狠狠地咬上去，安静而死死不松口。伏贰扇了他两下，使劲晃动着，才把流着血的手抽出来。啐道：“你若不肯吃，那就饿死吧！”

他将肉塞进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复又扛起伏肆，伏肆转眼看他，忽而道：“我要回去。”

“回去？”伏贰冷笑，“老夫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伏卫，怎么能放他回去？”

他再次起身飞奔。不知过了多久，伏贰停住脚步，已经身在谷底。四顾无人，只见沉灰的石笋石柱石壁林立荒原之上，奇形怪状，料峭森然，约有千百之数，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

石林口有一座白玉高台，翡翠的冷碧一丝一丝地渗出来，上面堆着累累白骨。人靠近时，便惊起一阵羽毛乱飞的黑雨。群鸦高声叫着，在空中盘旋不休。

台边立一棵光秃秃的死树，叶子都掉光了，却又刷上桐油和金漆，望之如同黄铜浇筑而成。伏贰走到树旁，头顶的小枝上挂着一个金笼，笼里挤着一只鸟儿，小巧玲珑。羽毛湛蓝，好像幽禁了七月里的一片晴空。

那漂亮的鸟儿正用喙当当啄着笼栏杆，见了人影，上蹿下跳，急不可耐。伏贰开了笼门，伸手进去抓了一只，往空中一抛，那鸟儿当即展翅高飞，往石林里冲去，却又踉跄着被一把拉回来。

它腿上缚了细细的链子，伏贰将金线圈缠在手指上，紧紧跟在后面，进了石林，便看见里面处处曲折，往往转身之间，就是死路。石山石笋上长了许多黑深深的孔洞，藏着无数阴冷的目光，风从这些孔洞里透出来，凉飕飕的，叫人心底发毛。只因为有那蓝雀儿引路，所以一直畅通无阻。

伏肆不时回头，默念来路，石壁形貌崎岖不已，但个个奇崛非常，看着也就十分平常，置身其中，压根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他仗着自己记性绝好，硬记住了十几个弯角。又拐过一处，伏肆转头张望时，居然见到一只灰扑扑的松鼠，抱着栗子，从岩壁上一溜儿地蹿过。

松鼠趴在地上，晃着大尾巴，晶亮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伏肆歪过头看了它一会儿，抬起嘴唇，无声地朝它嘬了嘬。

下一瞬，却听轰地一声响，那两侧重逾千钧的岩壁彼此相吸而去，瞬间扬起迷目的灰尘。松鼠吱地尖叫，丢了栗子，沿着山壁拼命向上爬去，四条腿蹬得像一阵小旋风，他睁大眼睛，还没看清楚，岩壁已在眼前闭合，空咚撞在一块，那声响震天动地，许久后，风孔里才悠悠飘出来几根沾血的灰毛。

伏贰也听见了那一声响，回头看见伏肆的神情，哼笑道：“这会你就晓得，别想着在这里面乱跑。”

石林活过来一样，舒展筋骨，轰隆声响不绝。将一切活动的异物碾碎干净，逼出体外。伏贰将蓝雀扯入掌中捏好，四下顾盼，眼前一亮，跳上一块大石。

四周石笋若波涛涌动，他立在这阵眼的中心，脚下却风平浪静，一丝晃动也没有。伏肆垂下眼睛，见大石通体湛青，底下隐隐有白石浆画的纹样。是一轮简笔的太阳，旁边又伴着一弯月亮。

过了约一刻钟，石林才停止活动。伏贰跳下青石，继续向前。只见一路狼藉，残骸遍地，误伤鸟兽不计其数。道路已经完全变成新的模样，无从记忆。倒是刻着日月纹样的青石，约过十个呼吸就会出现一次，醒目非常。

走到石林渐渐稀疏，伏贰已经深入重明教腹地。山崖的阴影在头上越来越重，此时已近黄昏，云雾好像抖散的棉絮，里边厚实，风一吹便扯得又稀又薄，罩在墨色深浓的山岭上。隐隐传来倦鸟悲啼，猛虎啸鸣，格外凄怆哀怨。

一直奔到山壁脚下，周围再无一根石笋，入眼只见一块石碑，上面书了几个血红大字：“至高至明日月”，用笔遒劲刚健，银钩铁画，杀气冲天。

碑后落着一张石桌，几个小圆石凳，光泽可鉴，不知曾被多少衣袂袖口磨擦过，才能如此光滑。桌上雕着一个连体杯盘，里头置着一尊酒壶，倾着几个睡倒的白杯，杯里沤着数片枯烂腐叶，映着瓷光也黄旧。

崖底便是一个阔大洞口，进了洞中，先听见岩壁上水流嘀嗒的声音。伏贰扛着伏肆往里走。里面却别有洞天，经过一段幽暗的隧道，道路平整，岩层上挖出许多长而阔的壁龛，里头陈列着各式兵刃，一眼看去，刀，枪，斧，钺，鞭，戈，槊，袖箭，样样俱全。规格不一，风格殊异。或蕴藉典雅，小巧精致，或豪迈大气，威猛沉阔，或雕花嵌玉，绮丽非常，或宁静高古，质朴无华。一路走来，就好像百十位各路门派的武林高手，男女不一，老少各异，或笑靥嫣然，或风流儒雅，或老成持重，或张狂不恭，一齐聚在此处。只是件件武器半新不旧，甚至不乏断剑折戟，残缺暗器，隐约可见殷然血迹。无形中又添一种肃杀气息。

每一座龛里都悬着随珠，颗颗都有荔枝大小，光洁莹润，映着岩穴中通明如白昼，比之灯烛，既没有烟火气，看着也柔和舒服。单一颗珠子，便价值连城，可他竟然还随随便便地摆了这一溜出来。叫人明白，这先前的主人不仅财力雄厚，还有一种视珍宝如泥沙的不羁态度。

再往深处探时，则更使人惊叹。好像是把一整座山都挖空了，才从中镂雕出一个宫殿来。

阶梯沿着山壁环形向上升，如一条层层盘绕的蛇，宽可供三驾马车并行。每爬升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南天门似的牌楼，门首上分别雕刻一位星宿的动物化身，便如亢金龙，角木蛟，心月狐等。或昂首啸叫，或奋蹄追风，或侧耳谛听，或展翼作舞，神态各异，惟妙惟肖。雕工出神入化，堪称珍品。每一座门楼边的壁上都有小道，不知通往何处，道口悬一方木牌，绘着点点的雪白星图，相应星宿分别用红点标注出来，底下坠一个银铃，气流涌动时就叮叮地响。

伏贰绝没有带人进去一个个参观的耐心，略过支路，沿着主甬道飞速向上，饶是他轻功了得，也足足爬了半个时辰。洞中宏景，则可想见。过了二十八道门楼，足下渐渐平缓。最高处岩壁向里突出，是一片空阔的平台，侧面被打通一处洞口，隐隐可见天光。

那一小片窗前放着一张黑木摇椅，坐在这里，便能听见悬崖上独有的凌厉风声，望见山外的景象。此处寸草不生，只有大块光秃秃的岩石，呈灰白色，峥嵘若巨兽的骨架，背阴处覆了一些薄雪。

千丈之下，江水赤红似血，急湍汹涌，望一眼就眩晕不已，波涛如怒，不住地拍打着重明教寄身的这座山体，产生不容忽视的嗡嗡震动。既叫人恐惧，又使人着迷。

平台四面七零八落地堆着许多酒坛，几卷草垫。在这洞宫的最高点，铺设却是意料之外地简单随便。右首立一个石钟乳磨平的台子，上面放着一模一样的金笼，里头用草片枝叶堆作一个小巢。笼门正开着，蓝雀儿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腹部朝下，软软趴在草窠里。

伏贰闭合了金笼，将伏肆扔在黑木椅上，四肢绑好，这才啪啪地解开各处穴位。道：“这重明教的白玉朱砂崖，魏进忠找了一辈子，今儿就让你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