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仙艰难地从那块火炭上收回视线,强笑道,“在这里威胁我,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官吏听了,忽然痛快地大笑起来:“威胁?你有什么,也值得本官威胁!”
他一个小小的九品司狱,说起来也算勉强有个一官半职,是吃官家饭的体面人。可叹世风不古,司狱大人领着那点微薄的俸禄,平日就算贪出了花儿来搜刮不出什么油水。
花柳巷子里最便宜的窑姐实惠,他这种身份品阶的却不屑去碰。开玩笑!狎妓□□最见品格,只有教坊里的才女才能与他相配呢。
污酒阁算个什么东西,光是走进去就要价白银一两。琵琶仙这样的头牌分明下贱,他却连见都见不起一眼。
琵琶仙此刻惊恐却佯装镇定的表情让他满足极了,昔日一代名妓若能在他的手腕之下痛哭求饶,那该是多么大快人心!
“鞭笞、针刺、剥皮揎草,正是用来对付你这样恶毒的娼妇。”他细细欣赏着琵琶仙苍白脸色和下巴尖挂起的汗珠,慢条斯理地宣判,“此案恶劣,可堪呈到御前。届时扒了你的衣服,从本县到京城一路游……”
话音未落,只听“呼”的一声阴风吹过,整个刑房中的烛火尽灭,只余一点微弱的天光从墙顶钻进来。
“怎么回事!呃……”
扑通扑通的倒地声接连响起,司狱意识到事情不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右手才摸到腰间的佩刀,便觉脸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去,两眼一翻,瞬间失去意识。
“——变态吧你,低俗。”下一刻,屋内灭掉的油灯又幽幽地燃了起来。婴宁不解气地在司狱脸上多踩了两脚,大尾巴一甩,无声落地。
琵琶仙只见一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赤狐走到自己脚边,还凑近自己的衣摆嗅了嗅,不自觉地缩了缩腿。
谁知那赤狐却开口说起了人话:“血腥味。”
纵然已经三日过去,她还是能闻出琵琶仙身上似有若无的血液气息。
琵琶仙觉得自己真是穷途末路,人都不清醒了。狐狸怎么会说人话呢?
“你杀李夫人是为报仇,杀李十八又是为什么?”婴宁终于化回人形,将太师椅上的司狱拎到一边,自己坐了进去,“我还以为你真的喜欢他。”
原来是她。
琵琶仙怔了片刻,忽然苦笑道:“难怪你敢帮我。”
“可惜没能帮到你。”婴宁的声音很平静,眼神却向下飘,避开了琵琶仙的视线。
“没什么可惜的。”琵琶仙原本跪在地上,此刻歪坐下来,身上发出枷锁铁链碰撞的声响,“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要跑。老天既然让李三贵把我带回来,就是要给我机会的。”
她生下来就没有过名字。
崔举人喜欢给奴仆起些风雅的名字。她因为年纪太小,没那个“福分”。一直到随着小姐出嫁,人家都叫她“阿猫”。
这还是因为家里正好有个稍大些的男孩,叫作“阿狗”。
阿猫阿狗到了李家,还和原来似的相依为命。阿狗个子长得块,力气也大,很快便在老爷跟前出了头。
夫人见着自己的人受老爷喜欢也高兴,把阿狗叫到面前,提拔他做自己门前的护院。这可比外院里扫地扛米的活计体面,阿狗熬了这许多年,终于熬到了主人眼睛底下。
可阿猫就不一样了,她向来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一直长到十一岁才第一次踏进主人睡觉的屋子。
“——小妹,我求夫人让你进屋里来伺候,以后你就不用再被那些老婆子欺负了!”
阿猫感恩阿狗的提携,每一日都将夫人妆奁的雕花用细布子一点一点地擦干净。有一日夫人注意到她干活细心,还随口夸赞了两句,在妆奁里翻了老半天,才从犄角旮旯里找出一对轻飘飘的木簪赏给她。
阿猫捧着簪子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场就戴在头上,用铜镜照上一照。
出门时,她听见夫人笑着对身边的亲信江氏说:“不过是我小时候拿来消遣的玩意儿,瞧她那感恩戴德的样子。”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阿猫不在乎。她日日将簪子戴在头上,每每见到人时小脸都泛红,有意无意地低下头来,露出脑袋上朴素的饰品。
然而从头到尾,注意到这发簪的也只有两个人。
第一个人是阿狗。
他笑着对阿猫说:“小妹,你戴这簪子真好看。”
第二个人是老爷。
他笑着对阿猫说:“孩子,你戴这簪子真好看。”
老爷的掌心十分光滑柔润,比阿猫自己的手都要嫩上几分。
阿猫的一生,在这一刻走上了终局。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哭得比我都伤心,却还是亲手一棍一棍地打在我身上。”琵琶仙竟然露出了个微笑,就好像那是什么温馨的回忆似的。
阿猫本该是当场打死的。
可李夫人有了个更解气的法子。她说阿猫天生的骚骨头,自有适合她的地方去,叫阿狗亲自押她出门。
阿猫被打得奄奄一息,阿狗抱住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伤口被勒得很痛。
“大哥对不起你……阿猫,你要好好吃饭,不要顶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琵琶仙抬起沉重的枷锁,摸了摸脸:“那时候他和我说,活着是最重要的。可如今他不想让李三贵糟蹋我,倒不在意我的死活了。”
“既然如此,当时为什么又要叫我活下去呢?”她摸到一手湿冷,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透明的泪水,“就为了这一句话,多痛、多屈辱我都熬过来了……他怎么能这么对我?”
婴宁不知如何回答,只抬起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一只手伸进胸膛捏了一把似的发酸、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