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服坐在院门口发呆。
他捧着一只铜质袖炉,身披厚重的夹絮长袍,并不觉得寒冷。小泥鳅提着一盏灯笼,指挥孙家的傻儿子将地上的积雪拢起来,塑成个人的形状。
小孩子热气重,早就偷偷丢开母亲给裹的厚袄,脸蛋冻得红扑扑,发顶蒸出白花花的雾。王子服看了一会儿,纳闷道:“不冷吗?”
小泥鳅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啰嗦,便领着孙家小子绕到另一边去玩。王子服被孤零零地晾下,半晌才叹了口气。
好好的一个年轻人,竟弄成这副空虚寂寥的样子。他默默笼紧衣领,不知第多少次向远处张望——
还真看见个人影隐约出现在蒙蒙飞雪之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来。
王子服有些犹豫地站起身,看了半天才意识到真的是婴宁回来了。他连忙迎上去,连肩上的长袍滑落在地上也顾不上。
婴宁背着个小小的包袱,遮着脸走得很慢。
“怎么没人送你回来?”王子服连忙将她拢进怀中,拍去她发上肩上的雪水,“太久没消息,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没事,刚才……遇上个朋友。”婴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扬起脸时却看起来若无其事:“都解决了。进屋说吧。”
……
“他们也真是好意思,放你一个姑娘家自个儿走回来。”王子服翻了翻炉中炭火,给婴宁搬来小板凳,又跑进跑出地叫母亲热剩饭来吃。婴宁在炉子前烤了许久的火,这才慢慢缓了过来。
王子服再回来时,婴宁正缩在板凳上慢慢揉着眼睛。
“别用手碰。”王子服顺手拨开她的胳膊,却听她“嘶”了一声,吃痛地按住右肩。
伤处原本已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在雪地里一冻,那种钝痛又卷土重来。王子服立刻慌了:“怎么……他们打你了?!”
“没有。”婴宁手心攒出一团光点,轻轻按在伤处,“不小心撞的。”
她将堂审的始末讲给王子服听,其间还知道卖关子吓唬人,果然看见他花惊得容失色:“你胆子也太大了!”
当时监察御史已向何大人倒戈,她竟还敢和对方翻脸对着干。婴宁接着道:“这算什么。都察司不仅没怪罪,还有位大人写信来说要赏我呢。”
王子服有些好奇:“赏钱啊?”
“你猜猜?”
“赏座牌坊?”
“……滚。”
“那是什么?”王子服拉着她的手晃了晃,看见她移开眼神,神色渐渐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婴宁托着下巴,故作平淡道:“也没什么。就说都察司的什么什么妇幼御史是莱州人,有意替我请一道恩旨,把你弄进国子监去读书。”
炭火“啪”的一声炸响,屋内忽然安静了下来。
果不其然,婴宁看见王子服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停在一种奇异的白——
她正欲出言劝慰,母亲却正巧推门进来。
“吃饭。”
婴宁抬眼看了看母亲,只见对方放下碗筷就要默默走开,下意识便叫住她:“小姨,你觉得呢?”
母亲脚步一顿,背影看起来有些尴尬:“……什么?”
“叫哥哥进京,去国子监念书。”婴宁早习惯了母亲躲着自己,便得寸进尺道,“我是觉得挺不错,只是怕人家背地里说三道四,哥哥受不了。”
从来生员入国子监,有贡监、例监、荫监等途径,要么是资历熬得足够久,由各级学宫推选上去,要么是靠家世钱财纳进去。也有极少数人可以拿到恩诏特许入监,只是像王子服这样靠老婆的估计还是头一个。
国子监的的确确是天下学子的向往之地。可若他就这么承了恩情,只怕落人口实,后半辈子都要拓个“软饭相公”的笑柄在身上。
王子服心知这是自己没本事,怪不得谁,胸口却没来由地发堵。
母亲也明白其中利害,叹了口气道:“爱去不去吧。我不劝你们,省得将来后悔又怪到我头上来。”
“……”王子服咬了咬牙,最终只道,“容我再想想,过几日再做决定吧。”
婴宁点点头:“没问题,不急。”
她自然是故意将这难题甩给王子服的。或许打心底里她也认为王子服将来若被人讲闲话,一定又会怪在自己身上。
“对了,”她挪到桌边拾起碗筷,忽然像才想起来似的,状似无意道,“赵公义判了斩首。他找我去见了一面,说让我替他照顾女儿,还有……”
她塞了一大口饭,慢条斯理地嚼完咽下,才在王子服迷茫的眼神中继续说:“还有他很抱歉。其实他只是吓唬人,并没有徇私舞弊的本事。”
……
直到后半夜,婴宁才听出雪片落地的声音渐渐停了。
不知是不是睡惯了按察司里温暖柔软的卧榻,她如今开始觉得身下这张小床又挤又硌,身旁窗子还隐隐有些漏风,吹得她半边脸滚热半边脸冰凉,难以入睡。
婴宁翻了个身,听见王子服呼吸的频率变了。
“睡不着?”她试探地出声询问,对方却一言不发。
这床被子还是两人刚成亲那会儿添置的。婴宁有些思绪万千,忍不住将手从被窝底下钻上来,来回轻抚被面的织纹。
织线有些粗糙,摸着摸着掌心便开始发木。她还以为王子服会一直装死下去,谁知他忽然道:“抱歉。”
婴宁不摸了。
她望着房梁,感觉不到开心,好像也没有不开心。
“你又抱歉了。”婴宁十分平淡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当时若不是你那样讲,我大概还要很久之后才能知道我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