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一切,他要付出什么呢?
这顿饭,一定很贵吧。
窦仕骁从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抬起酒杯晃了晃:“拉车。”
“拉车?”刘启愣愣地重复。
“嗯,拉车。对你来说,非常简单的任务,不是吗?”窦仕骁抬起杯子跟他一碰。
“你疯了吧?”刘启压低声音,“这,就这顿饭的钱,你拿去随便叫个车夫,能给你从定安拉到南京。”
“随便叫来的车夫,可没有把柄在我手里。”
刘启不说话了。他盯着那只被碰过的杯子思索,过了许久,才问:“那么,在这个,非常简单的任务之后……我会活下来吗?”
“在这个复杂的定安城,谁能保证谁会活下来?”
洁白的餐巾在他手里攥成一团。
这等于告诉他,他的小命可能只剩最后三天了,这顿很有可能叫做断头饭。
“还有吃的吗?”刘启语气平静,状似无意,“我看别人桌上都上好几道菜。”
“你只要了牛排。”
刘启愤愤灌了一口红酒。绝不好喝,入口有隐约的血腥味,不知来自这颜色像血的液体,还是来自他隐隐作痛的鼻腔。后桌客人离席了,刘启瞄着他们,在客人走远而服务生还没出现的间隙里,抻着手臂把他们桌上没动过的面包拖了过来。
“我能见见家人吗?”刘启撕下一块西洋馒头,擦拭盘子里的黑胡椒。
“不能。”
“可能是最后一面,也不能?”刘启苦笑。
面包吃到最后一口,盘子光亮如新。
窦仕骁似乎被问住了。“好吧,”他说,“但我的人得跟着。”
住校生晚上八点后不得离校,这是学校的规矩,但不是韩朵朵的规矩。她轻车熟路地从围栏上翻了过去,轻盈落在刘启面前。
在这个祖孙二班倒的轮替系统里,刘启一般晚上出车。他的惯常操作是入夜上工,直接到女校教学楼下吹口哨,一长两短,自有音调。然后韩朵朵翻墙出来,兄妹二人在巷口吃一碗面,在面铺老板的“要打出去打”的叮嘱中交流感情。交流完毕,韩朵朵回去继续晚自习,刘启吃饱了肚子,随即汇入保障公共交通需求的滚滚洪流中。
今天的刘启很是拘谨。韩朵朵张着手臂朝他俯冲紧接着一个急刹,皱眉吸了吸鼻子:“刘户口,你身上揣咸鱼了?”
刘启:……
“算了算了,”韩朵朵在他身上扫视,拎起手臂,又绕到背后看看,“怎么样,没受伤吧?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刘启回答得有些艰难。
“真的?没给你身上塞死老鼠?”韩朵朵捂着鼻子。
刘启闻言凑近,分外热切地揽住她的肩膀:“饿了没?走走走我们先去吃面。”
韩朵朵挣扎起来,是那种兄妹特有的透露着亲密的嫌弃,但是吃人嘴短,也不得不乖乖跟着走,一路被夹到面馆门前,就听到刘启喊:“来碗面!”
“一碗?”老板和韩朵朵同时问。
刘启短暂地笑了笑:“我吃过了。”
“在局子里吃的?牢饭?”韩朵朵大惊。
“出来以后吃的。”
“你有时间吃饭为什么不去洗个澡?”韩朵朵挣开他的手臂,在桌子对面坐下。
面端上来,放在桌子中央,刘启往妹妹那边推了推碗,然后顺势逃避了这个问题:“姥爷呢?”
“出车了。”韩朵朵毫不跟他客气,已经挑了一筷子面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发声。
刘启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专心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姑娘。
两个人从小抢食长大,吃相差得如出一辙。早些年韩子昂还看着韩朵朵吃得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呵呵笑,这两年也忧心起来,担心这作风迟早影响她的人生大事。
现在刘启好像体会到了那种心境——嫁不出去算什么问题?这么好的小姑娘,吃相差点怎么了,也轮得到外面的野小子挑挑拣拣?
生离死别面前,他的慈爱似乎要超越年龄了。
韩朵朵一边端碗喝了口汤,一边抬起眼睛看他一眼,放下碗问:“户口,怎么了?”
“没怎么,吃你的面。”
刘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试图在夜色笼罩的小巷中找出盯着他的那双眼。可是没有迹象,转角就是人来人往的主街,穿着洋装高跟鞋的小姐们挽着绅士的臂弯走向电影院或者舞厅,小贩大声吆喝,报童卖力推销。晚报上会有昨天的那场风波吗?记者会以怎样的笔墨来写这群学生制造的小小动荡?
不知道。重要吗?不如想想如果只能再跟韩朵朵说一句话,该说什么。
“朵朵,后面几天租界那边有什么晚会,客人多,晚上我就不来找你了,多跑几单。这点钱你拿着,买些吃的放在宿舍,或者就去食堂,晚上不要出来。”
“哦。”韩朵朵瞟了一眼桌上的零钱,并没有接。
刘启想了半天,又憋出来几个字:“好好学习。”
“你不对劲。”韩朵朵放下筷子。
“怎么不对劲了?”刘启笑得露出了八颗牙,“从小到大,为父对你也就这点期望。听话,你这个不孝的家伙。”
“这下对劲了。”韩朵朵哼了一声,嘟囔着把钱塞进兜里,重新握住筷子。
刘启看着她笑,更多的话,他不敢说出声音:
好好学习,不要熬夜,不要早恋。
出门要小心坏人。
如果我不在了,照顾好姥爷。
最重要的——活着,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