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俩又很像天生的一对冤家,虽然互相不给好脸色,但都觉得对方只有自己能打得,别人打就不行了。
那风筝正是有一回谢之章被人暗算挨了一闷棍之后,周放不远千里去营救他的酬答。周放嘴上嫌弃的要命,嘟囔谢之章自己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背地里却把风筝裱画一样好生放了起来,谁若是不小心给他碰了一下,他便哎呀哎呀的心疼得直咧嘴。
如今听他忽然提及往事,谢之章嗓子发紧,简直不敢再看过去一眼:“你还记得?”
没想到谢之章越是如芒在背的心神不宁,周放越是不以为然的一派坦荡。
抬手在谢之章肩上拍了拍,周放轻笑:“那是你第一次送我礼物,我还当冷面阎罗似的东胜岛金乌终于被我捂热了心肠,哪有不铭记的道理?”
谢之章自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抽泣似的呻吟,仿佛正忍受着某种不可承担的痛苦一样。他嗫嚅着嘴唇动了动,却到底还是一声不吭地将满腹心绪又咽了回去。
而周放定定直视着他的双眼,审视了片刻后忽而哂笑一声:“谢之章,你爱我。”
谢之章如遭重击,极力平淡地回望向周放:“你不要自作多情!”
然而周放却并未像谢之章一样在此事上多作纠缠,似乎看透了他,他便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
漫不经心向旁边一瞥,周放看见了周无忧。
刚刚对着谢之章使用过的怀柔手段,他又决定再使一次了。
心里冷森森的,面上却几乎是有些轻浮的热情洋溢:“弟弟,你呢?你爱不爱我?”
迎着他的目光,周无忧立时想起了从前犹在凡间时的难熬岁月。
他俩原本不是一对兄弟。
周放当时虽然年纪不大,但已经是比他高出了一头,只是越高,越显得皮包骨头,被魔修拎起来一顿鞭笞时,就像个长手长脚又没毛的瘟鸡崽子,滴溜溜的吊在那儿,风一吹都仿佛能打转。
然而当时周放都瘦得那么寒碜了,一有点吃食还是先给喂到他嘴里。
“你不是周家本家的,又还这么小一个,怎么就被这些魔头给盯上了?”
周无忧还记得自己当时什么都不敢说,被一众魔修吓破了胆,整天只知道哭爹喊娘。
一开始,周放听见他找爹娘就会生气,告诉他说他的爹娘早就不要他了,甚至还会作势威胁再也不管他了。
直到后来有一天,那群魔头为了逼问出什么,将周放打成了一个血葫芦。
周放失血过多冷得厉害,意识不清的时候才对他说:“我爹我娘也不要我了……”
他害怕周放要死了,无师自通学会了安慰的话,一边哭一边说:“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周放阂着双目,干涸的血液黏在眼皮上面想睁都睁不开,唯独唇角回光返照似的微微勾了起来:“呸……我……我又不是没人要……用得着你?”
他顿时哭得嚎啕:“是没人要我了!你死了,就再也没人要我了!”
周放被他哭得心里直烦,连死都不能痛痛快快的死,最后十分不耐烦的把他往怀里一搂:“好……我要……我要你。”
从此孤苦伶仃的小哥俩相依为命,讨来了食物周放一口都舍不得碰,揣在怀里一路跑着抢着要先拿给他;
再遇到魔修发难的时候,周放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舍得他被人碰掉一根汗毛,拼死也要牢牢把他护在身后……
如今再细想一想,那时才几岁?
那时候五六岁,过的日子真难啊。
周无忧眼中含了泪,不得已对周放的问题选择了避而不答。
他上前一步用双手轻轻捧住了周放的面颊,柔声恳求道:“哥哥,拜托你救一救怀宴哥吧……他很快就要死了,而你没了这身仙骨,虽然会变成凡人一个,但是,哥哥,你别怕,我会帮你的!等你养好了伤,我再帮你想别的修炼法子,成吗?”
周无忧想起了从前,周放也没只看眼下。
他轻轻拂开周无忧的手,觉得心里既不悲痛,也不畅快,单纯的很不是滋味:“我不是你哥,周怀宴才是。”
周无忧眼眶通红,见他这样不悲不喜的,心里忽然有些慌,便七拐八扯的解释道:“是、是因为师尊!师尊如同你我的再生父母,他对咱俩既有救命之恩也有教养之情啊!他的遗愿不过是想让怀宴哥活着而已……我、我实在无法不去遵从——”
周放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霍恩戎,良久之后沙哑着嗓子开了口:“那我再问你,倘若此时我身上半点修为都没有,你还会不会浪费口舌求来求去?还是会为了周怀宴,索性亲自动手来取我的仙骨?”
周无忧慌忙摇头,摇了一连串的眼泪下来:“不会的!我绝不会的!”
周放一本正经的感到了困惑:“那周怀宴怎么办?他不是要死了吗?”
周无忧一时被问得陷入了两难,徒劳张合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谢之章忽然沉声说道:“他不会,我会。”
他从负手而立变成垂手在侧,双眼望着周放情真意切:“从此以后,我便是你的玄冰玉骨,若有人敢对你说半句重话,你要我打他三拳,我必不敢只打他两拳。今生我奉养你终老,来生、生生世世,我必去寻你再为你当牛做马——”
“——此誓若有违背,”谢之章抬手作出赌咒发誓的姿势:“就叫我天诛地灭,生前万厄缠身,不得好死,死后永坠阿鼻炼狱,不得轮回!”
一阵风起,滔滔的海浪声中周放忽然略有释怀了,他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谢之章:“有你这话,倒也足够了。”
深吸了一口气,周放扔出了一个微泛寒霜的玉匣。他一张透白的脸上就此呈现出倦怠的神色,将鬓边被风吹拂的一捋头发撩至耳后,看着格外的心不在焉:“看你们求得辛苦,我也不好一直做恶人,给你们拿去就是了。”
灵根仙骨已去,只剩废人一个——此身修为他终于全还给霍恩戎了!
从此,便是两不相欠了。
周无忧五味杂陈地接住玉匣,几乎有些不敢置信。
然而再抬头时看到周放正漠然站在梧桐下,微风吹得桐叶飒飒作响,盖过了阔野里清亮的鸟啼虫鸣。
那一身仿佛披了斑驳金辉的白衣也在满山青翠的风中被吹扬起一角,勾住了一丛郁李的枝桠。
周放不愿惊动花枝,抬手轻轻将衣角摘了下来,动作轻柔的堪称怜惜。
“阿弟,”他低着头仔细瞧了又瞧,随后很有闲情逸致的望向周无忧微微一笑:“今年的郁李花,开得真好。”
周无忧见状心情一缓也想跟着笑一笑,可紧接着又看到周放忽然莫名的举起了破虏剑,心底便立即油然而生了一股大事不妙的预感。
追悔莫及仿佛做了场噩梦一般,他声嘶力竭地向前扑去想要阻止周放自刎:“哥,不要——”
恍惚之间,周无忧想起了破虏刚刚问世的那天。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
周放兴冲冲地将剑往空中一扔,扭身背手接住,潇洒挽出一道剑花的同时回头露出白牙咧嘴一笑——那模样简直是十足的傻气了:“阿弟,别怕!有此剑在手,往后任谁想要欺负你,都得先从哥哥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说!”
来世无可待,往世不可追。
真虚一九一年冬月初九,祸首周放于南海仙山之巅自戕伏诛,天地乾坤止戈兴仁,终得再次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