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嘴巴能比霍恩戎的好使一些,累得气喘吁吁了,还要不甘示弱地说:“你等着瞧吧,这辈子,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我都不会丢你的人,现你的眼!”
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最悲怆、最不妙的预想就是大不了死在魔域疆场上,竟全然没想过有一天会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好死不如赖活”的尊容。
他现在整体还剩一身挂着碎肉的骨头架子、破烂露了棉絮的泥黑色棉袄、还有腿上薄薄的一层单裤。
凉风从坟包即将坍塌的缝隙处穿堂而过,吹得他身上的裤腿简直能够猎猎作响。
与此同时,易无忧也在看着不妄祸。
他只当这是一个被埋葬在如此荒凉之地的孤魂野鬼,还穿着生前的衣裳,有着生前的回忆,却再也回不到生前的日子。
易无忧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忍心。
他问不妄祸:“你不是饿?”
不妄祸刚被易无忧喊回了神,猝不及防对上他的脸又愣了愣。
那张脸真好,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的精彩更到了豪迈骄傲的程度。
因为眼睛像,因为其他地方不像。
所以不妄祸不假思索地缠上了易无忧,理直气壮地来了一句:“一个兔子还不够我塞牙缝的,我不吃兔子,我要吃人!”
易无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听他说话的语气像个孩子似的大胡闹,握剑的手当即想要向前一送。
要不赶紧渡化了他吧,年纪太小就当了鬼,是彻头彻尾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晓得人命珍贵。
易无忧沉默着不说话,不妄祸还以为是被他吓怕了,马上和颜悦色道:“哎,别怕,你哭一个给我瞧瞧,哭得好看了,我就不吃你了。”
易无忧闻言眉头一皱,沉下脸:“鬼性贪婪,不怪你,可长久下去毕竟不好,我这就送你去投胎!”
不妄祸吓了一跳,怕他真动手,赶紧能伸能曲地又卖了顿可怜,嘟嘟囔囔地说道:“其实我本来也没想要吃人,我就是想逗逗你,想让你多跟我说几句话……我就是怕你不肯理我罢了!你瞧,好久没人跟我说话了,我又是这副样子……”
不妄祸自顾自继续往凄惨里说:“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愿意自己跟自己说几句,后来发现越这样反而越寂寞,慢慢就不爱出声了……现在我好像已经不太会说话,也听不太懂别人说的话了。总之,是我失了分寸,请你见谅。”
他的语气太忧郁,孤零零的,好像秋天的一阵风,打着旋儿飘走就是再也不见了。
易无忧对于再也不能见的东西会觉得很伤感,应该是性格太慈悲了,有许多的舍不得。
他耳根子也软,最听不得旁人跟他好声好气地道歉。
“如此看来,你最好是找一个伴儿……人嘛,哪有不需要作伴的,就是当了鬼也一样。”
“真的?”不妄祸由衷问道。
“真的。”易无忧难得说了一大通话,真心实意的劝道:“人生有好多过不去的坎儿,想不明白的牛角尖,但要是身边有一个人时不时地愿意拉你一把,那这些就会统统不算什么了。你不要由着鬼性恣意妄为,好好问心问道,能以鬼修之身证得大道也说不准。”
……
“这次算你侥幸,日后不许再生这样偷奸耍滑的心思了!若你一直贪图修为的提升,不顾根基不稳,等到心魔盛大生事的时候,我又恰巧不在你身边,谁还能再救你的小命?”
“不必着急,只要勤加历练,多积功德,你的修为自会上去。”
“……你着急飞升,是怕我舍下你?”
“阿放,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你把聚散离合看得太重,早晚有一天会吃苦头。”
“这几年来我愈发地嗜睡,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能不能撑得起天妙玄机宗?”
……
不妄祸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抱着自己马上散架的膝盖骨靠在易无忧身边蹭他的活人气:“你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吗?”
易无忧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有。”
“谁?”
“我娘。”
不妄祸放了心,没再接话茬儿,只是偷偷又往易无忧那边蹭了蹭。
易无忧觉得不妄祸离自己过于近了,本能地想向后撤一步,却又硬生生地停住,生怕这一退会让后者多想。
易无忧想不明白了:何故就对着一个要吃他的鬼心软起来了?
他不忍心再去细看不妄祸的脸,对方似乎很知道自己的丑陋,已够难过的了。他只好单回忆那双还像常人的眼睛,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种可能:难道这鬼生前他见过?
只是琢磨了许久,他到底没想起来这鬼能像了谁。
不妄祸和易无忧待在一起,感到很久没这么暖和过了,自然而然的,他对易无忧这个人贪恋起来,认为自己遇见了一个十分难得的宝贝。
有了这块宝贝,他或许就不用总是动不动变成一坨冰块干尸了。
接着,他忽然想,倘若霍恩戎还活着,倘若霍恩戎只是破碎虚空,飞升成神,那会不会有朝一日突发奇想再回来见见他?
他是带着这块宝贝站到霍恩戎跟前说:“瞧,没有你,我过得也挺好。”
还是孤身一人,就这样破破烂烂地走过去,告诉他:“自从你走后,我过得很不好……你心不心疼我?有没有后悔扔下我?你从前那么疼我,这次回来,带我一起走吧?”
不妄祸咧嘴一笑掉了颗牙,含泪的双眸朦胧着仿佛真见到了霍恩戎的身影。
易无忧看见不妄祸落了泪,忍不住提议道:“如果你实在寂寞,不妨……跟我一起走。”
不妄祸冷不丁一怔,张了张嘴,想说的话临到嘴边突然忘得一干二净了。
“你不想也没关系——”
“我想!”不妄祸简直有些殷勤了:“我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