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要看你自己了。”不妄祸对魂儿说道:“你到底是不想被长拘此地、不得解放,还是另有别的执念要我帮忙?前者的话,去往极乐未必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黑漆漆的瞳仁眨巴出了十足的天真,用尽此生最诚挚的语气努力怂恿道:“这点本事我还是会的,你要是想走,我现在就能送能你走!”
魂儿却很直白地回道:“不去极乐,我只当那是个魂飞魄散的去处,去了就回不了家了。”
他看向了不妄祸,一缕修为不济的残魂脸上竟隐隐浮现几分悲悯苍生的神色:“困于此地的将士亡魂,大多是因为对我忠心耿耿而被朝廷迁怒,才受罚与我一起流放到这里的。他们各个家中都尚有父母妻小等候,我就算不能带他们活着凯旋,也得送他们的亡魂归去故里……不管生死、不管早晚,我都得把他们一个个送回家去,让他们有名有姓地享受香火馔礼,不至于成为孤魂野鬼。”
不妄祸傻眼了:“什么意思?你自己走还不算?还要带他们一起走?”
魂儿点了点头。
不妄祸简直不敢置信,他瞪圆了眼往天上一指:“你讹上我了?这么大规模的聚魂阵,我能偷摸带你一个出去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你还想让我把你们全带出去?我借的是你一个的肉身,不是你们大家的!帮一个我帮得过来,帮一群、帮一片,你让我怎么帮?”
他把眉毛拧得打结:“还「不管生死」,你已经死了!你就只管你自己吧,还有心思管别人呢?倘若真有这么大的宏愿,你倒是强撑别死呀!“
魂儿哀哀一叹:“你当我想死?我倒是想活!战时成群结队的异兽纷拥而至,像流水一样源源不断,可援军粮草却久等不来,我身为主帅,难道能眼睁睁看着身边弟兄一个接一个的奋战至死,自己却厚颜无耻地苟且偷生吗?”
不妄祸努力心平气和的一闭眼,心想难办是早就知道难办了,毕竟好事多磨。
然而他到底定力不够,最终还是发了脾气:“你既然不能保证自己不死,就不该夸下海口说什么送亡灵魂归故里!”
他站起身,怒气冲冲地单手叉腰,气势堪称凌人:“战场上那么多失去神志的亡魂,自己叫什么、家在哪儿都够呛记得;听不听指挥、跟不跟你走也不一定,你怎么把他们往回送?万一路上再遇到阴差,随口定罪你们是恶鬼押回地府邀功请赏怎么办?遇上阴差还是好的,万一遇上那尽使歪门邪道的魔修呢?吃了你们,炼了你们,还是拿你们去做鬼仆?你当人死了就不怕折腾了?折腾死人的下作手段多了去了,这些你都想没想过?”
“你是修士,不立誓就不破誓,不破誓就不会有损道心,这点道理你都不懂?!”
不妄祸却越说越气:“你到底是为难你自己,还是心血来潮非要为难我?你破了誓,我又用了你的肉身,到时候天道罚我还是罚你?只怕我还得白受你连累!”
魂儿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反而觉得事情稳妥了。
倘若不是因为上了心、动了意,提前开始了谋划并知道了事情的难办之处,那估计也没必要这么气急败坏地往自己身上揽烂摊子、想这想那了。
而且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很有能耐,并不像是真的怕这堆烂摊子压到他肩上去。
于是魂儿才是真正的心平气和,甚至可以做一个懒洋洋的伸展姿势:“是,我也觉得担子太重,太对不起你了,这不之前才拼命拦着你吗?你若实在不愿意,那也只能算了。”
算了个屁。
不妄祸眯起眼睛,无论如何不想算了,并且以为只要足够阴狠就能好好把魂儿吓一吓,让他别再继续“狮子大开口”了。
哪知魂儿丝毫不怕,挺起身来就预备干仗,他一脸凶巴巴,脑袋上的血都更猩红了几分:“干嘛?你瞪什么瞪?威胁我啊?显你脾气大?我刚死,我脾气才大着呢!麻烦你搞搞清楚,这是我的肉身!我爹我娘生出来、养出来的,我的,不是你的!”
魂儿踢飞脚边一块石头撒气,脖子一梗犯了浑:“我就是讹上你了,你又能怎么办?有本事你就硬抢啊!你又懂这个又懂那个的,看起来也不怕遭报应,干脆打得我魂飞魄散,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
不妄祸的脾气里实际还有不少从前在天妙玄机宗养出来的傲慢。
他在寒冰界狱时尽情窝囊,却因为自己心里当自己是冷眼旁观正在赎罪,故而很不稀得跟庸才蠢物一般见识,是名副其实的“安忍不动如大地,静虑深密如秘藏”。
然而他现在拿魂儿当个同道中人,且是位不小心可怜枉死的后辈,因此训人的时候出口成章,腰杆子贼硬,一经人训却立马心砰砰跳着难以置信,觉得挂不住了面子:“你、你敢跟我这么说话?哈!还没几个人敢对我这个态度呢!”
魂儿把不妄祸的尸鬼外形从头打量到脚,眼含轻视故意气他,撇了撇嘴说道:“没几个那也是有几个!我为什么不能是其中之一?”
不妄祸果然气得浑身骨头咯吱响,一抬手想指着魂儿鼻子骂,偏偏又抬了那只断臂,光秃秃的落了下风。
恼怒不已地赶紧换手,他掩耳盗铃假装魂儿没看见:“你别以为我真不会拿你怎么样!”
魂儿翻了个白眼,哧哧一笑:“你要是能拿我怎么样,早不在这儿听我废话了。”
不妄祸听到话至此处,分明刚才还拿手指着魂儿僵持,忽然一缩去揉了下眼睛。
魂儿一愣,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啊?气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