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者却声称五万将士生前是大楚人士,死后也当是大楚亡魂,说破天去也是归朝廷管制,用不着修仙辟谷、脱离红尘的道长们再来插手这等琐事。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时,怀揣生死簿的阴差也穿梭不停地对着亡魂一个个询问姓氏,时不时拿笔在簿子上打挑划勾做着记号。
昨日有邪祟效仿天狗食日来行凶作恶,令大批孤魂野鬼昼夜不分泄漏了踪迹,这才连累诸多阴差大吃排头,落了个办事不利的罪名。
如此抢功的、赎罪的,总之各忙各的,一时之间竟有了市井喧嚣的氛围,乱糟糟的一锅粥美其名曰“热闹”。
然而也就是在众人七嘴八舌吵得最厉害的时候,四道神像虚影身披金辉磅礴而至,分立在高空赤霞的四方,目空一切地提灯缓缓随云行进。
山危全神贯注地望着,望得浑身肌肉紧绷,瞳孔和鼻翼微微扩张,眼瞅着兴奋到了马上就能惊叫出声的地步。
他仿佛是觉醒了曾经一项刻入骨髓的习惯,一种下意识无望而又沉醉的心境。能让他仅仅依靠仰望就心满意足,从此沉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下去,甚至觉得这辈子到此就已经值了。
周怀宴托腮旁观,将一切看在眼中,不由得低低讥讽一笑:“这就看傻了?”
山危及时回神,仿佛被当头棒喝:“多谢圣君救我……我又受了那小人的蛊惑。”
周怀宴冷嗤了一声:“你倒是迫不及待想他还活着。”
山危微不可察的轻轻一颤:“属下不敢——”
周怀宴不甚在意,皱起眉头失了耐心:“你凑近些,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山危当即脸色一板,如一道流云翩然落地隐于了人群之外。单看他背手而立的模样,着实是位心绪安宁的冷峻仙君。
山危等了好一阵子才等到那些望着神像虚影瞠目结舌的人们回过神来。
“难道……是那魔头又活了?”虚遗宫弟子中有位年纪最长的忽然如此说道。
接着有位斩妖使猛地向其一扭头:“谁?烬灭魔尊?”
说话这俩仿佛对上了暗号一般,众人还在满头雾水的时候,他俩已经煞白着脸色如临大敌。
“不,不可能!”虚遗宫那位几乎喊了起来:“当初是东胜岛的明藏仙尊亲眼所见他用破虏剑自刎于南海仙山之巅,他哪还能有活路!”
斩妖使则对天一指,神色肃然:“轮回之门上的四位门神都听从他的指挥,这样大的本事,他何愁没有活路?”
“但是破虏此剑下可斩妖除魔,上可弑神屠佛,连淳泽仙尊都死在了这把剑下……他再大的本事还能大得过四方仙尊之首?”
“……师兄,你们在说谁呀?”
师兄?
听到问话,山危忽然微微一怔。
这才多少年?
才一百二十年,世上就已经没多少人还记得天妙玄机宗的朱雀师兄了。
四神同渡是淳泽仙尊破例传授给朱雀圣君周放的一门本事,自传授的那天开始,南海仙山的下一任仙尊便是早早定住了人选。
但是天妙玄机宫的弟子从来用不着尊称周放为什么圣君、什么未来仙尊之类的,就是杂役峰最外门的小弟子都能喊他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去哪儿?”
“大师兄回来了?”
“大师兄能不能让我们瞧瞧掌管轮回的四神是什么模样?”
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圣君每每都是狡黠一笑,挥挥袍袖招出一道朱红雀影投入海上的云雾之中,令其撞到云彩上犹如烟花燃放,“砰”的一声,点点火星能蔓延得整片天际都被染成火红。
周放身穿的雪白法袍在赤霞辉映下呈现出晕染的胭脂色彩,整个人也无端柔和了起来。
“好好修炼!”他嘱咐道:“下个月内门弟子遴择,凡是有毅力报名参加的,无论中与不中,我都宴请他到我朱雀台来喝雪川大曲!到时候你们一边喝着寂律仙尊亲酿的美酒,一边看四神踏水高歌起舞,岂不畅快!”
他从来都是如此,既不觉得仆役低贱,也不觉得仙尊高贵,他看得上的人无论如何都有好的一面;而他不屑一顾的,纵使有再大的神通、再大的苦衷,也一样入不了他的眼。
——山危忽然感到备受欺骗,面红耳赤地觉得自己和一介小人感同身受,替其尴尬了起来。
他心中可恨周放明明本质是跟他一样的无名小卒,却胆敢虚张声势扮演成这样一位轩然霞举、冰壶玉衡的清秋人物。
哪怕当年别那么光辉夺目出风头,被人揭露不过浊流污泥的时候也不至于如此的丢人现眼。
怪不得,怪不得!
因为仙缘是偷的,本事是抢的,内心深处深知自己得位不正,一切都是因为盗用了别人的身份才侥幸拥有,有朝一日事发之后,别说圣君了,就是首席和师兄名头都得被一撸到底,重新做回奴仆一个。
所以周放才会愿意跟地位卑微的人称兄道弟,却对身份尊贵的人冷眉冷眼、没个好脸色。
一定是这样!绝对是这样!
山危咬牙切齿地想,他从前真是瞎了眼,竟然把这样一个卑劣无耻的人奉若神明,捧在心尖上绞尽脑汁奢望他能多看自己一眼。
山危浑身哆嗦着,一瞬间几乎悲愤欲死———他再不济也是修仙世家的公子出身,一个从凡间来的小偷仆役,哪来的底气对他弃之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