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定决心不多久之后,周放眼前便出现了两座刀削斧砍过的披绿山峰相对而望,成一个合抱之势圈起了一大片齐整空地。
平时这里是各峰弟子齐聚主峰的集合场地,阅演练习、晨会攻读都在此地,今日却是弟子们整整齐齐站在广场两侧,围着正上首六张禅椅,执法堂六位长老盘腿端坐其上阖目打坐,周身的神威结界隐约可见游转四溢、遍布灵气的无数流云雷电。
几步阶梯之下,广场正中垂首跪着二百余名戴罪弟子,分别褪去了宗门弟子服饰赤膊被缚着。另有五六十名则在其后背手站立,也是如出一辙的将头使劲低着,而剩下的那些却不知踪迹了。
周放数量着人数不对,心里已经先是一沉。
但他暂时并未往极坏处想,皱了皱眉头刚要上前问个究竟,眼前一花又是被人拦住了。
妖皇玄煜一袭鹅黄的曳地袍子衬着身后浓绿,好似盛开在这世间的芳华一朵,他骤然出现往周放处不远不近的一站,幻丽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堪称空灵的妖冶,简直不近人情、不食人烟:“果然,怀宴没能拦得住你。”
周放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玄煜回答说:“我是外客,对于谈和你与天妙玄机宗的恩怨可以说最有不偏不倚的立场。今日事情闹得大,何必非在人前争一个是非?你想见霍恩戎,总能再见的……再说,你们私下见面不是更好?”
也是一个要劝他走的。
玄煜谈和起来吞吞吐吐的话术并不怎样动听,因此随着几声灵鸟瑞兽的轻啼渐渐行远变得寂静,周放并没有接话,只是淡淡的扭过脸去看了看他。
看了一眼就算看完了,没什么专门要细看的。
兀的出手甩去一道金炁穿过人群,周放先隔空割断了跪地弟子身上的绳索,然后又听几声“倥——倥——”的沉闷巨响,他使得四道金光闪闪直冲云霄的透明高墙凭空破土而生,将只因追随他出宗就被定了罪的弟子们一个不落的全护了起来。
做完了这个,周放才施施然一背手:“许久不见了。我那次还说替你藏了一坛好酒,一直没顾得上拿给你,是你最爱喝的,日后有机会自去朱雀台取吧,我应是回不去了的。”
周放的语气态度仿佛正在和玄煜讨论着家常一样,只有温和,没有凶蛮。
然而校场之上的众人却是一片惊愕,目瞪口呆地望着这随手一挥的实力,难以置信他直至此时了,还能如此轻而易举的做出这般撼动之举。
唯有离他最近且具有妖中之皇实力的玄煜看得清楚他已接近强弩之末了。
玄煜虽然脸长得嫩,但实际年岁已经有五百岁了,他格外老气横秋地劝告周放说:“你服下的噬心丹是淳泽仙尊照着古籍秘术所炼制,药效霸道至极,堪称世间罕有,你修为越高,它的毒性越盛——”
周放突然轻飘飘的出声问道:“你说那药叫做噬心?”
玄煜顿了一顿,最后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淳泽仙尊说那方子是从一位破碎虚空的无情道人手里传承下来的,若尊他无情道的道义,去七情六欲,只余大爱苍生,服用此药后便能立时不经雷劫而飞升上界。”
周放刚要露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就听玄煜接着说道:“不过那道人心也狠,同时留了一手,若服药后依然贪恋红尘滋味,喜名利繁华,爱慕颜色,便从药成了毒,能腐蚀一身仙资使人彻底坠入魔道,是以此心大爱无私,若有违之忧思动情,便噬身焚骨。”
周放从头到尾地听完,就此微笑起来:“原来如此。”
“他对你是半点旧情不念了。”玄煜在旁又接着说道:“我想……不如索性告诉你实话让你死了心,也省得后面再落空了,对不对?”
他和周放说话很喜欢在后面加一句“对不对?”、“是不是?”这类的问话。
他俩初相识的时候,玄煜刚化出人形,说是要报恩的小蛇发誓效仿许仙白素贞,就此缠上了周放。
一切人情世故和读书明理这些东西都是周放教他的,甚至连字,都是周放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的。
他一有不懂,就会乖乖巧巧的仰着头去问周放:“啊?是这样吗?”
后来有段时间他还因为周放的缘故很想做一个凡人,不想做妖了。
如今做人的周放比做妖的玄煜更多一分憔悴的身段,他脸上笑容的弧度保持着不变,心里冷冷的看清了玄煜和周怀宴一道的打算。
他们离间他和霍恩戎到底想要干什么?他活着,但活得不如现在好,又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好处?
他们不愿让他见霍恩戎,是不是因为霍恩戎不是真心想对他坏的,是被逼无奈,是迫不得已,是有苦衷的?
明知道霍恩戎也有心力交瘁的时候,可下意识里还是总当霍恩戎是个厉害到无懈可击的人,天塌了也觉得霍恩戎能补起来。
可莫说别人了,就是他一个都能害得霍恩戎心慌意乱。
周放再次冷冷笑了起来,这次他笑到了面上来,眼神却阴鸷尖锐,有着森然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