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是爱酒之人,加之他素来放纵不羁,一时高兴难免有些豪饮贪杯了。然而他那日打劫下酒菜回来时有多么理直气壮的嚣张,这几天便有多么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以至于他时不时的就要捂着胸口闷闷的咳嗽两声,惹得侏儒总是眼巴巴的望过去,问他是不是受了伤。
他不肯示弱,虽是咳得闭起了眼睛,偏偏表情依然维持着一种很傲慢的疏懒。
“谁能伤得了我?”他问道。
接着又怕侏儒不信似的,他故作轻松的往贵妃榻上一躺,翘着二郎腿一悠一晃的补充道:“我不过是余毒未清,偶尔要受一受折腾罢了。”
侏儒正陪易无忧趴地上编一只草蚱蜢,闻言当即一怔:“毒?什么毒?可还有得解?”
他这么一着急,手上动作就停了。易无忧却是不管不顾的,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一样,继续埋头沉迷着手上的草编。
易无忧期待这只草蚱蜢已经期待了一整个早上,此时此刻,他的世界里也只有这只草蚱蜢,别说周放是说自己中了毒,就是周放在他耳边上说自己马上要死了,他也听不进心里去。
好在周放和侏儒都已经习惯了他偶尔表现出来的无情无义,一开始还会觉得心寒,可一旦发现了这是他天生的残缺,俩人又一个赛一个的会自我安慰——毕竟总不能真的去跟一个傻子计较。
周放无动于衷的扫了易无忧一眼,又瞥了眼侏儒,他咳得一对浓浓的眼睫簌簌发着抖,同时那张苍白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若隐若现的尖锐,连带着他整个人的气场都一下子冷硬了起来。
可实际上,对于己身的病痛和死活,他向来是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谁知道有没有得解,反正暂时死不了就成。”
侏儒很敏锐的抓住了关键,他彻底把手上的草叶子扔到了一边,双手抱于胸前,拧着眉忖度问道:“暂时?”
周放却是对此避而不答,他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背对了侏儒:“别问了,让我睡一会儿。”
侏儒沉下了脸,可看周放的态度是执意不肯细说的,他又无可奈何只能闭上了嘴巴。
只不过周放嘴上说着要睡,却在默默躺了一会儿后不知想到了哪一节,忽然有些愤愤的翻身而起,又取了只酒壶出来仰头就灌。
他明明不舒服,可还这样任性妄为,侏儒简直有些恼了他:“还喝?!”
周放让侏儒呵斥得下意识一愣,回过神后很快将眉毛一挑,垂着眸子心慵意懒的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你啊,就是太较真了——哎,你喝不喝?”
只是刚刚飞扬自恣的劝了完酒,他又仿佛才意识到不对劲一样“啊呀”了一声,另端出一副伏低做小的小模样摇头晃脑道:“真是对不住,忘了你是饮不了酒的。可惜啊可惜,可惜你已成了鬼,美酒佳肴统统没了滋味,真是太可惜了!”
他一句三叹,口中虽说着对不住,可埋头偷声窃笑的模样哪有半点儿的真心实意,简直幼稚得招人恨,加上那一脸对身体满不在乎的作派,便叫人看得手直痒痒,尤其想要掐他一把,或者咬他一口。总之,想让他疼上一疼。
但显然周放是受不了疼的,不过只是几缕蔓延的酒气便能熏得他眼尾飘出一抹浓粉姝色,将从来骄矜的锋芒彻底的遮掩住,只剩了一身娇生惯养的孩子气。
侏儒心里忽然变得杂乱无章的,只知道呆呆的注视着他,随后鬼使神差的说了句:“……我喝。”
这回换周放愣住了,酒壶将将凑到嘴边忘记了搁下,殷红水润的唇瓣微张:“……啊?可你、你怎么喝?”
侏儒自知说了傻话后立即习惯性移开了视线,可紧接着又不忘欲盖弥彰的扭回头对周放挤出一个老实巴交的微笑,想要率先做一个讪讪的自惭态度,免得更招了嘲笑。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莫名像根针一样扎在了周放的心上。
周放头一次觉得侏儒的奇形怪状让他不能再多做任何的表情,否则便是丑上加丑、蠢上叠蠢的难堪——他那半边滋生了疤痕变得肥厚笨拙的嘴唇,不笑不动的时候勉强还能忍受,可一但动起来,就变得像条蠕动的肉虫,看了简直让人觉得恶心。
周放胃里翻涌着呕吐的欲望,而就在这一电光火石的同一时刻,脑海中飞速闪过的却是他自己的一张脸——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跪倒在了霍恩戎面前。
霍恩戎冷冷淡淡的垂眸,一张如玉似琢的脸上神性十足,唯有高高在上的雍容。而他却崩溃嚎啕,形容狼狈至极。翕动的鼻翼、喋喋不休的嘴唇和怒瞪的双目,无一不把他的面皮撑得面目全非,变得丑得要命,蠢得要死。
他因此忍不住去想当初霍恩戎看他的时候,是不是也恰如今日他看着侏儒。
思及至此,他忽然抑制不住的哆嗦起来,全身绷紧了积攒着力气。
是了,一定是的。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为霍恩戎这样讪讪的自惭形秽过,也这般没有自知之明的在霍恩戎眼前掩耳盗铃的藏匿起满怀情意的眼神——
原来竟是这样的明显,这样的愚不可及!
明明知道霍恩戎一心只有周怀宴,明明知道霍恩戎从始至终冷眼利用着他,可他那天——可他那天——
想到那日跪在天妙玄机宗的校场中央哀求霍恩戎高抬贵手,周放浑身哆嗦着不能忍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