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受不了那样天真且仍然对霍恩戎抱有感情的自己,单是回想一瞬,他都恼恨无比的羞愧难当,恨不得立即从床上蹦起来愤愤恨恨的大喊一声。
可是出于自负,他又在倏忽间将这番思绪统统摒弃抛开,只将恼羞成怒的火气对准了侏儒发泄。
他在潜意识里拼命给自己找好了一个愤怒不满的理由,并且因为一找就找着了,所以格外的义正严辞、怒火中烧。
诚然,侏儒是个良善可欺的,周放因此挺乐意庇护侏儒几分,可有的时候,他又总因为侏儒这副畏怯样子意识到他的一败涂地——他加上他,已然是一对残兵败将。
但凡是个四肢健全的好人,但凡没有声名狼藉不为正道所容,是不会有人愿意再同他为伍的。
想到这里,周放简直有些恨上了侏儒。他在心中毫无感情的想道:“不过给了他几个好脸色,他就敢蹬鼻子上脸了。他以为我是谁,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怎么,打量着我失势落魄了,就荤素不忌,什么烂的臭的都下得去嘴了?”
然而周放可惜就可惜在他的仁义慈悲和恶毒冷漠都很有限,他总是没办法自圆其说——如此恨毒的想完之后,他非但没有觉得痛快,反而又情不自禁无比悲凉的自省起来,不明白他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刻薄歹毒了?还是说这才是他的本性?难道他真是像世人所说那般狼子野心、自私自利吗?
如此的不能自洽,他又怎能不疯。
于是只见他忽然反手一倾,将酒壶中的烈酒全倒在了地上。
倒完之后他仿佛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开始笑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跟易无忧发痴癫狂的时候都有得一拼了。
侏儒简直怕他笑着笑着会直接笑撅过去,接着又提心吊胆的看见他一边笑着一边气喘吁吁的跟嘬小狗似的“嘬”了一声望过来,然后笑着命令了一句:“过来喝吧!”
侏儒忽然意识到周放的笑不是好笑了。
周放大马金刀的岔开腿坐在榻边,命令侏儒的同时还伸着食指向两胯之间的地上一指,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醉了酒,一指之后便微微向前倾身把胳膊肘搭在膝盖上,将一截清瘦白皙的手腕脆生生的垂在了那微鼓之处的正前方。
他像是有意要遮挡着,又像是故意消遣提点,因他那一双手实在够漂亮,新生的透粉指甲在光照下莹莹的发亮,让人不看那里都难。
他心里明明冷得发寒,笑容却温和漂亮,像是寒冰和烈火对撞,周遭全是被灼烧的水汽不情不愿凝结成的苍白浓雾,他影影绰绰的藏匿其中,可以不动声色,也可以忽然发难,都不好说,因为他喜怒不定,情绪随时都有可能转变向更好或者更坏。
此刻,他的眼中还满是戾气,强忍着想要呕吐的欲望,用了一种骄奢淫逸的口吻对侏儒调笑道:“舌头不是还在?爬过来,舔给我看。”
不料跟周放完全相反的是,侏儒在一阵长久的沉默后反而变得了很平静。
竟至让周放觉得侏儒刚才的一举一动都是故意要逼他发疯、看他笑话的。
然而周放已经不在乎了,他心中只剩一种尘埃落定、万事成空的漠然。
可就在周放如此怠慢轻蔑的注视之中,侏儒竟然还能行若无事的蹒跚爬过去——因他已经爬习惯了,这么多年下来,如果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的双肘上一定早就被磨得全是厚厚的老茧了。
可万幸他已经死了,他只剩这一点残缺不全的魂魄,不会更糟,也不能更痛了。
更幸运的是,他忘却了前尘,从始至终不知道做一个全须全尾的好人是什么滋味,他从有意识起就是这样难堪无能的存在着,他早就自卑到了泥里,同样的无论再怎么被折辱都不会更万念俱灰了。
他只是察觉到周放忽然变得很悲伤,而他知道自己不想让周放继续如此下去。
周放垂眸望着侏儒,一个矮小的、随便一个正常男人都能一脚踩住的货色,就这么一言不发的爬到了他的脚边。
嗤笑了一声,他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吗,我这个人,表面上装的像个正人君子,可实际很不是个好东西。”
停顿了片刻,他像是犹豫了一瞬才下定决心接着说道:“我生性乏味无趣,思想也浅薄,除了这一张脸,不知道还有什么。”
说到此处,他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眼中露出一丝怨毒之色:“我知道有些人贪慕我的颜色,可明明深痛恶绝,偏偏又将其利用的得心应手。我喜欢那种说几句意味不明、暧昧不清的话就能把人勾得跪倒在我脚边的感觉,越强大的人跪在我面前越让我兴奋不已。我拼命修炼,苦心孤诣的积聚势力,为的就是让这些人抓心挠肝的对我求而不得,这样我才好让他们乖乖的为我所用、达到我的目的——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像是什么吗?”
侏儒单是听着,很有眼色的没有出声。
只听周放愤慨无比的冷笑道:“我就像个又当又立的婊子!”
恰如其分的,外间忽然电闪雷鸣,而后狂风骤起,乌压压的急雨追着一声炸雷就落在了这声冷笑之后,让其中的凉薄更添了几分无尽的寒意。
“可就算是当婊子又如何?”
然而雷雨声中,周放复又垂下眼帘微微勾起了唇角。明明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却从他的四肢百骸里都透出了孤高不驯的顽劣:“我既然能做得成世人敬仰,举世无双的朱雀圣君,那么自然也做得成一个天下第一,旷世绝伦的婊子。而你——”
他掀起眼皮似看非看的将视线从侏儒身上一掠而过:“——你瞧瞧自己,不说面目全非,丑得歹毒,单说你对我是半点用处都没有,又哪里值得当我的入幕之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