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日怎么上朝了?”
金銮殿外,一个淹没在人海的六品户部主事,正低着头与近旁的同僚窃窃私语,眼珠往上瞥去,大殿内隐约有人走动。
“你没听说吗?”右手边上一个员外郎,眸色忧虑,将牙牌挡在嘴前,掩住口型,“昨夜急递传至内阁,康州城池失守了!”
“啊?”那主事震惊不已,扭头一瞧,队伍已然开始挪动,正浩浩荡荡地进殿。
员外郎边走边低声道:“王总兵在北疆捅了这么大个篓子,陛下定然是慌了,今日王阁老回京,不知是怎么个局面。”
康州城丢了,北疆难守,蓟辽一线即将溃散,左狨军若兴兵南下,不知京中可否抵挡?这么个危急局面,萧憬怎能不上朝,又逢上王义敬自皇陵归朝,也要好好兴师问罪一番才是。
那主事踏过门槛,又借着提衣迈腿斜身子的功夫,朝那员外郎说了一句:“王阁老回来的不是时候。”
说罢没几步,众人便止住步伐,哗啦啦一片跪倒下去,齐齐叩首。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憬打了个哈欠,清了清嗓子,有气无力地让大臣们起身,脸色暗淡,似乎是劳累过度。他坐在高台上,俯视着最前头左侧的陈谕修。
陈谕修还是那个样子,处变不惊,无论何事也触动不了这尊淡然自持的神态。
“陈阁老先讲讲吧。”萧憬冷不丁开口,垮着一张脸,命令道。
虽大殿之上十分安静,无人敢交谈乱动,可萧憬仍然觉得这话一出,大殿上的空气都凝滞了,死一般的沉寂。
陈谕修抿了抿唇,无奈地瞧着那显然还在怄气不忿的小孩,认命地提衣上前一步。
在朝堂上也不唤先生了,看来是当真恼得不轻。
他弯腰垂首,手举牙牌,忍着不看萧憬,扬声道:“启禀陛下,内阁次辅王义敬正候在殿外,正待进殿向陛下请安,陈奏巡视皇陵之事。陛下,何不先传唤?”
萧憬当众点他,本就想多与他说两句话。如今陈谕修乍然从贞元殿搬走,潋滟湖窄桥也教自己拆得彻彻底底,若不到内阁,是说不上一句话的,可陈谕修却还是不理睬他,好像狠下心要把自己甩开似的。
萧憬握紧了龙椅上的龙头扶手,几乎想把那龙鼻子掰弯,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上来了。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他不能哭!
“那就传王阁老进殿吧!”他深吸了口气,将眼泪憋了回去,大声喊道。
这是为了强撑气势,忍住眼泪而用力过猛的喊话,听上去却像是发了怒。这殿内众人便更加颤颤巍巍,氛围令人窒息。
陈谕修默默叹了口气,退至一旁静观。
此时朝臣分列两侧,纷纷挪到旁边,空出一条笔直的大道,从高台之上的龙椅往下一直通往殿外,乌泱泱的大军将隐约清亮的天色遮了个严严实实,因而这殿内也不敞亮。
听到传唤太监的号令,队伍开始往殿内涌动,为首的便是王义敬,其后是两个副使,最后是随行的大小官吏。
王义敬如今五十多岁的年纪,身着大红圆领巨蟒补子朝服,下颌白髯一缕,掺着些不多的黑丝,飘在胸前,打远处一看还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他坦荡地走到正中,郑重地跪下,与身后众人齐声请安一番,又叩了首,才领着这队伍的头,开口道:“臣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王义敬督察皇陵归朝,特向陛下复命。”
萧憬斜靠在椅子上,懒懒地瞅着他,直到他起身才端起一副亲切的神色,甚至还亲自站起来,伸出两只手,忙不迭道:“王阁老快起来说话。”
看那亲昵神态,像是恨不得亲自下去扶一把。
王义敬谢恩起身,离京半月有余,再次看向年轻帝王萧憬,深深一笑。
萧憬果然还是没变。
前有御花园纵马戏杨晃,而后镇抚司重刑拷打齐王,如今钟爱男风罢朝享乐,桩桩件件看似纨绔风流,暴戾无端,实则小心思全掩饰在了这副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皮囊下。
全朝野都信了,萧憬与陈谕修反目成仇。
只有王义敬当这话是放狗屁。
萧憬倘若有一日离得了陈谕修,这大堇朝便也是海清河晏,盛世美景,再无隐患可言了。
王义敬直视着萧憬,挺胸而立,“陛下,皇陵一切安好,只是先帝墓穴不妥。”
说罢,不顾萧憬作何反应,先目光一斜,去瞅了陈谕修的神色。
陈谕修陡然警醒,警惕地盯着他,似乎在提防随处可见的阴谋诡计,好在第一时刻冲在前头,为他的学生萧憬保驾护航。
只是萧憬还没察觉危险,问道:“何处不妥,可是有所损毁?”
王义敬点头,“正是,先帝冢穴有多处坍塌,泥沙倾泄而入,已然损毁。”
萧憬皱眉觉出来不对劲,愣在那儿,听这说辞以为甚是荒唐,还没措辞好问话,倒是锯嘴葫芦陈谕修沉声质问:“坍塌?”
他哼声冷笑,脸色极度质疑,尖锐犀利的目光看向王义敬,走上去两步,“先帝陵墓是去年才派工匠加固过的,在户部记了一百五十万两的开销,朝廷也是报过的,怎么今年说塌就塌了?”
陈谕修逼近,王义敬却不退,直勾勾盯着这个过于年轻的大堇首辅。
萧憬这才反应过来,紧随其后追加一句:“是啊,这事儿是王阁老点头的,朕二话不说就让户部拨了银子,即便是去年下了几场大雨,也不能让这一百五十万两打水漂了吧?”
君臣二人口才了得,将这话堵得结结实实,滴水不漏,全集中目光看向王义敬,瞧他当如何圆这话。
谁知王义敬压根没打算圆,毅然跪地,“臣所言属实,随行官吏皆可作证。”
巡陵的队伍一齐跪下,无声相逼。
萧憬又攥紧了龙头扶手,指甲抠着那金漆,差点给那龙头上的眼珠子抠出来。他咬着牙,求援似的看向陈谕修,见其脸色凝重,也悄然将目光投向自己。
萧憬歪了歪头,神色像是在说:怎么办?
陈谕修却不慌乱,闭眸深深点了下头,很是坚决。
萧憬心中有了底气,见到陈谕修不慌,便知道这事儿还是有谱的,说道:“看来天意如此,那便再拨些银子,前去修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