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王义敞并不敢起身,又亲自俯身扶起他,话中有话:
“先生是首辅,待人难免苛责,你别见怪。”
王义敞脸色一滞,茫然地去看他堂哥,好似心底不安。
而这时,却听闻陈谕修愤声冷哼,竟然猛地甩了袖子,转身往仪仗队伍中回去了。
萧憬抿起嘴巴,隐忍克制。他不敢表露,而眼神中却在计较着什么,拧巴不忿。
这神情还真挺像回事儿。齐柏神色不变,却暗自心想。
王义敬顿时警觉,紧盯着陈谕修的一举一动,而后目光扫过萧憬。
不禁疑惑:这君臣二人,又在做戏了?
真真假假,看不真切。
天子的仪仗自城门外摆驾回了宫,百官随行,兵马殿后。午时正,庆功宴便热热闹闹地筹办起来。
西苑太小,这宴席就摆在皇宫大内,恰有一处景色优异,又地势宽敞,足以容纳数百人的大庭园,依山傍水,花香扑鼻。又赶上风止了,暖风和煦,很舒服安宁。
萧憬独坐在亭廊首位,席位分列两侧,内阁大学士在前头,六部尚书与侍郎次之,与都察院的都御史平齐,再往后便是五寺各司的衙门长官。
左下首头一个席位便是陈谕修,而右下首则是这次的功臣王义敞。
内阁次辅王义敬坐在陈谕修之后,便显得有些不受重视。
孙贯在其后张望片刻,提衣而出,向萧憬陈奏:“陛下,王阁老虽为次辅,却资历甚深,理应与陈阁老并列而坐。”
瓜果点心才摆上了桌,宴席还没开始,场下便急着开始勾心斗角地折腾了。萧憬一阵头疼,不等应声,听陈谕修语气平淡,独断生硬道:“若如此而论,岂不是应当让王总兵让位?”
萧憬心中不住地点头,脸上却不动声色。
“臣将位子让出来便是。”王义敞撑桌,半个屁股才从椅子上抬起来。
孙贯脸色一抹,赶紧劝道:“王总兵是今日的功臣,怎能让位呢?”再一抬眼,直视着萧憬的眸子,毅然坚持己见:“陛下,此次北疆平乱,全仰仗王总兵的勇猛,与王阁老出谋划策,不应当行赏吗?”
王义敞顿了一顿,面色尴尬,又讪讪坐了下去。
听罢这话,陈谕修低声哼笑,眼角斜挑起一抹讥讽的笑意,望向孙贯,尖锐道:“孙御史言下之意,是觉得我这个首辅不称职了?”
孙贯挺胸抬头,不去看他,而是对萧憬道:“臣绝无此意。”
萧憬直直盯着陈谕修,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陈谕修没告诉他会有这么一出,这下该怎么反应,都有些拿捏不准。
“孙御史,朕明白你的意思,可朝堂不能只论功过,这尊卑之事……”
陈谕修陡然打断了他,“无妨,把王阁老的桌子搬到前头来吧。”
萧憬赶紧住口,又变了脸色,笑道:“那如此,搬到与先生平齐就好。”
在旁边候立的两个小太监,瞧着眼色麻利上前,抬起王义敬那张桌子,摆在了陈谕修平齐的位置,临走时还特意弯下身子瞄了一眼。
确实是在一条线儿上,才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王义敬才拢着朝服坐过来。
陈谕修啜了一口茶水,连眼皮也没翻,不紧不慢又道:“只是诸位别忘了,王总兵驻守北疆,若是真有功,怎能让康州不明不白地丢了?失而复得,窃得战功,所获是否心安?”
这话倒是直指要害,没把王义敬说得心惊,却令王义敞坐立不安。
“此言差矣,”孙贯又出言驳斥,“康州丢城乃是左狨异军所为,王总兵勇退敌军,怎么不能说有功?”
萧憬这边听一耳朵,那边瞧上一眼,脑袋一个变得两个大。他最烦争论起这种是是非非的大道理,若是有人问他,那无论理是什么,他肯定毫不犹豫说:先生说得都是对的。
可惜这会儿没人问他,众人各自争论起来,连陆续入座的各部尚书也上来插话。
一时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却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可这时,那位新入阁的工部尚书张兆兴,在剑拔弩张的争执声中,笑着开口:“诸位同僚莫再争论了,孙御史说得有理,王总兵是捍卫大堇击退异军,自然有功;王阁老在内阁辅佐陈阁老,自然也有功;而陈阁老,是大堇的主心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实在是劳苦功高啊。”
话音落地,登时鸦雀无声,众人脸色都很是难看。
这不是和稀泥吗?谁都有功,谁都无罪,这位新任张阁老到了内阁还是改不了到处奉承讨好的嘴脸。
可这个正是陈谕修想要的。
萧憬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可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硬生生忍住了,咳嗽两声,附和道:“这话是对的,今日不论功过,只庆祝夺回康州之喜。”
众人议论声才平复下来,自远处便闯进一人。
那人黑着脸朝萧憬跪地行礼,而后便闷声不吭地找到了兵部侍郎的位子,在旁边坐下。
“蒋总兵跋涉千里,真是辛苦了。”王义敬抬眼一瞧,呵呵笑起来,很是不屑又满含讥讽。
谁知这话才出,蒋峪连装也不装,冷哼一声,话里长满了刺,回道:
“王阁老多虑了,托王总兵的福,臣才没死在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