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老夫人院里,廊下值夜的婆子正踮脚摘灯笼,铜钩在木檐上磨出吱呀声。
徐嬷嬷低头拿掉老夫人肩头垂落的几根发丝,低声道:“二少爷晚膳吃的不多,看似有心事。”
铜镜前篦齿刮过银发的簌簌声戛然而止,老夫人凝视着篦尾纠缠的几缕断丝,忽将玉篦掷在妆台上:“自打宣武侯府出事,那小世子死后,他越发的不知收敛了。眼神时刻黏在那狐媚子身上,恨不得把那点心思都写在面上。”
徐嬷嬷添茶的手哆嗦了下,茶壶嘴悬在半空抖出细碎水珠,颤巍巍道:“您是说…这怎么会…二少爷与小姐虽不是血亲,可当年小姐进府才五岁,这么多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仿佛被自己吐出的旧事烫了嘴。
老妇人沉吟片刻,抬眼瞧向窗外摇曳的竹影,幽幽道:“永昌伯家那个庶子...瞧着倒是个知礼数的。明儿你取两匣百年老参,就说谢过他家夫人惦记着我这畏寒的毛病。”
徐嬷嬷喉头滚了滚,眼睫垂得几乎要碰到颧骨:“这...老太爷那头、老爷跟前...”
老夫人嘴角扯出个冰冷的弧,鼻腔里迸出嗤笑:“那日她在刑场上闹那么一出,你当高门望族养的都是瞎眼雀?要不是陛下禁止提及此事,满城早就传遍闲话本子了,哪个簪缨门户敢娶她。”
徐嬷嬷眼皮轻颤,识趣地闭了嘴 。
自那日娇儿于广华寺遭逢意外,慈恩主持便屡遣僧众登门探视。今日适逢寺中布施之期,念及往年惯例她都是亲自去寺里添香油,此番正可借机赴寺,好安主持心。
母亲到底不放心,硬是让姬夏舒跟着同去。
天青色的车帷在晨风里轻晃,逼仄车厢内浮着若有似无的龙脑香。两人自前日争执后便没再搭话,此刻各踞一方软垫,倒像是隔了楚河汉界。
姬夏舒不知从哪摸出本《周易》,捧着书脊装模作样地翻看,袍袖下的腕骨绷得发白。
娇耳将湘妃竹帘挑起看向外面,玉葱似的手指将帘子攥得发紧,冬日的凉风扑在芙蓉面上,多少有些凉意。
原该乘的那架朱轮华盖车嫂嫂同李家姐妹去赴宴了,眼下这辆青帷小车实在促狭。车辙碾过西市青石板路的震动里,月白襦裙与鸦青袍角总在方寸间纠缠。
最恼人的是每逢转弯,膝头相触的瞬间,姬夏舒就如被火燎般,恨不能退避三舍,后来索性将书卷举高挡了近整张脸。
娇耳盯着那人衣摆下收拢的指尖,喉间像卡着颗沾露的青梅,原该庆幸他这般避嫌,偏生那页页翻动的哗响搅得人心慌,倒像是坐实了那些没影的猜疑。
她摊开掌心对着天光细瞧,指尖在虚空中划了半道弧,冷不丁道:“哥哥是打算日后都不理我了吗?”
姬夏舒侧脸隐在书本里,喉结动了动却未出声。
“那哥哥方才何不直接拒了母亲。” 她声音混着车外马蹄脆响,散在颠簸扬起的浮尘里,比柳絮还飘忽三分。
书页哗啦一响,他慢条斯理道:“我同妹妹一般是孝顺孩儿,怎可不从父母之命”
“你......”朱唇翕动半寸终是无言,娇耳偏头抵住车壁闭目。凤钗流苏扫过竹帘,将斜照的晨光割成细碎浮尘。
到了寺门口,车辕停下,姬夏舒下意识伸手来扶人,娇耳偏身避开青缎袖口,转头朝另一侧轻唤:“玉珠” 裙摆扫过踏脚木,绣鞋稳稳着地。
姬夏舒五指骤然收拢,虚握住掌心,勾起唇角,无声笑了笑。
城南梵钟次第破晓,临都百余寺庙鳞集城南,广华寺偏居山尾隅角,不似周围那些气势恢宏的名寺,倒像片褪色经幡半掩在槐荫里。小和尚扫着带露水的台阶,木鱼声混着山脚炊烟漫过斑驳照壁,反倒显出些市井修行的清净劲儿。
跨进寺院,在菩萨像前敬过香,兄妹二人便朝赈济的棚子走去。
青灰僧衣的小沙弥抖着手舀粥,铜勺磕在陶碗沿上叮当乱响,娇耳伸手要接木勺柄,斜里忽然横出截皓白手腕,姬夏舒不知何时绕到棚后,默不作声地握住她欲接的竹柄。
娇耳猝然抽手,腕骨如棱,冷硬地擦过他的虎口。滚烫米粥泼在粗陶碗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眉眼。排队的老妪颤巍巍递来豁口碗,娇耳故意错身去接最末端的瓦罐,裙摆与他的袍角隔开五块青砖。
老住持捧着功德簿过来时,姬夏舒正弯腰扶起跌倒的稚童,娇耳瞥见他替孩童拭面时,腕子悬得老高,帕子始终隔着三寸没碰着人,孩子攥着他袖口要道谢,他蹙眉闪着身子慌忙躲避。
熹微晨光勾勒出他清俊轮廓,那眉峰走势温缓,唇角天然微扬似含笑意,这般皮相任谁瞧着都觉着暖,偏那瞳仁黑得过分,看人时总像隔着层冰晶。这一刻她方才明白这些时日裹着她的暖意,不过是浮在冰棱上的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