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奥多尔闭上双眼。
冰块落入玻璃杯中,金属的吧勺搅动发出清脆的咣当声。
女人在喃喃自语,声音微小。
风在管道内乱窜,通风管道运行时断时续。
声音。
脚步声,物体在地面被拖动时的刺啦刺耳声,轻微的撞击声。
狭小空间里似有似无的回音,电流走过的细微的噼里啪啦声。
不需要蒙上他的双眼,蒙上双眼以后他还可以用耳朵去听,可以用手去触摸。
只是在过去他太过于依赖这双眼睛。
被幻象蒙骗,以至于忽略了周围的声音和感受。
因为太过于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其他感知变得迟钝和麻木。
闭上双眼去好好感受那些声音,那些被他忽略的声音。
把时间拨回两个月前,他任命的第一天。
他目睹的第一起哨兵朊病毒感染事件。阿德勒带来海德里希的委托,告知他感染事件是人为。
他随着梅尔维普的指引来到废城,见到藏在地底的反抗军势力。
他在和尤利塞斯对峙时,对方曾提起过:“我很期待你看到那位执政官阁下想要你看到的一切之后,你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起初他以为尤利塞斯是指人为的朊病毒感染,后来是和朊病毒还有向导失踪案密切相关的“普罗米修斯计划”。
在此期间他见到了海德里希,在核心区的顶层俯瞰着城市,听着男人在他耳边构筑不存在的理想乡。
不对。
在争取盟友时,人会本能地偏袒自己,将叙事引导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
但海德里希明显没有那么做。他的陈述从一开始就将自己推向了特奥多尔的对立面。
那是他不曾注意到的声音,海德里希的声音。
去找可以驳倒我的方法。
海德里希在一步一步指引他去剥开虚伪的表象。
让他先看见前人种下的恶果,再由果溯因。
那才是海德里希作为执政官想要他看到的。
海德里希未尝不知道自己走在错误的路上。也许他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在这条路上他走得太远,他的双脚已经深陷泥沼之中无法自拔。
特奥多尔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
不同于81号和海德里希至今与二十年的旧事纠葛不清,他身上背负着原罪却能侥幸逃离事件中心,能站在不同的角度去重新审视目前的局面。
或许这才是海德里希的真实想法。
他需要有个人去纠正他,而且这个人只能是特奥多尔。
只能是我吗?
关于二十年前的旧事,他的了解来自柏泠的只言片语和莱文留下的日记,而他们都参与到了“普罗米修斯计划”之中。
梅尔维普处在计划的边缘,她的叙述相对客观。但也不是事件的全貌。
81号曾提过,他并不清楚在他意识上载前计算机内部是否还存有相关的资料。
他可能在说谎。
他是事件的亲历者,是“普罗米修斯计划”存在的罪证。
从每个视角看过去,每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无可辩驳,无法去指责谁的对错,无法去辨别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谁又在刻意隐瞒谁又是真情流露。
说是旁观者,也不过是在管中窥豹。
思路又一次走向无解的死胡同,特奥多尔有那么一瞬间想向现实妥协。
恰巧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莱尔希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看到醒来的特奥多尔,少女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房门大开,莱尔希几乎是飞奔过来,跃进他的怀中,给了他一个拥抱。
“首席!”
莱尔希的声音张扬,又带着一点点哭腔。
“你没事,太好了!”
特奥多尔有些手足无措。好在这个时候莱尔希意识到了不妥,很快就松开了手,小跑到门外,给他端来了热牛奶和面包。
“你足足睡了两天整!”莱尔希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你再不醒,我就要去找医生了。”
他只是讪讪地笑。
“梅尔的事,我很抱歉。”少女的笑容转瞬即逝。她背对着他,坐在床沿,特奥多尔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想要开口说话的时候,莱尔希又自顾自地问道:“您有下一步打算吗?还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嘴先一步思考说出了这一句话,特奥多尔有些吃惊。
不过现在的情况,他确实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莱尔希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意外,短暂地沉默了一会。良久才开口说道:“那就留在这里吗?”
特奥多尔摇头。
“我只是需要时间适应一下。”他说,“我有点累了。”
莱尔希回过头来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睛好像蒙着一层水雾一般。
她用手百无聊赖地把玩着鬓角垂下的发丝,看着他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液体。
“如果你对那个计划还有兴趣的话,就去找尤利塞斯吧。”特奥多尔察觉到她的目光,停下动作时,莱尔希适时地开口说道,“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特奥多尔思考了一会,问她:“那你的安全?”
“不用担心他会刁难我。”
“……”特奥多尔长叹一口气,“也不全是。”
“什么?”
“其实梅尔已经讲的很清楚了,她留给我的东西也足够给这些人定罪。”特奥多尔盯着手中的空杯子,“我不能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