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就猜到了。
他的记忆会说谎,年过半百的老人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开始记录,用笔,用纸,最原始的方式,记住他想要自己记住的一切。
从过去,到现在。
尤利塞斯很熟悉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即使那时男人的脸大半隐匿在面罩之下,宽大的兜帽衫遮住了他的主要外貌特征,声音也不似十年前一般厚重有力。
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玻璃一般的眼睛。
在一个月以前,在他设计那位新任首席哨兵落入布好的陷阱时,青年重新走入他的视线。
81号看向那双浑浊的双眼。
平静,毫无波澜,如同死灰一般。
“你会被蒙蔽双眼,走上错误的道路,在悔恨中郁郁而终。”
81号嘴中喃喃着。
无机质,无感情,轻飘飘的机械音,仿佛在此刻宣告他的死刑。
“但你的一生并非毫无建树。”他又接着说道,“功过相抵,籍籍无名,像写在黄沙上的文字,风吹过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哨兵。”81号蹲下身,和尤利塞斯平视,“你后悔过吗?”
他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接着男人低低地笑了出声。
“那位首席,你的哨兵。”他发出如同沙砾刮过石头一般呕哑的声音,“年轻,勇敢,无所畏惧。”
“历史需要英雄也需要凡人。”
就像火焰燃烧需要火星更需要柴薪。
“我从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
81号静默了一会,接着站起身。
“我明白了。”
他直至离开,都没有再让目光在尤利塞斯身上停留那怕一瞬。
行将就木的哨兵。他想。
尤利塞斯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合作伙伴。他不缺乏海德里希那样的野心,却不如莱文那般拥有与之匹配的能力。
三方。高层,哨兵,向导。各自为政。
分裂是趋势,失败是必然。
莱尔希独自一人没有能力控制这个庞然大物,她需要辅助。
废城底部也有人在虎视眈眈,期待一场变革将所有势力重新洗牌。
他唯一没能实现的预言。
但他并不着急。
一天前在核心区,海德里希在问出这个问题后,似乎也不期待能从81号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他只是安静地抽着烟,顺手批复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巨大的玻璃窗外只剩点点星火,整个城市隐匿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十年前。”海德里希开口,“我在这里杀了前任执政官。”
那场政变的策划时间并没有很久。
他没有告知除了81号以外的任何人。
像往常一样他披上制服,乘上通往核心区的列车。
熟稔地穿过高楼间错综复杂的廊桥,停在会议室门口。
推开门,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在高层众目睽睽之下拔刀砍下了前任执政官的脑袋。
与此同时,莱文在居所中自杀。
城市依旧运作,他只是杀死一个无用的傀儡。
高层早已见惯了流血,尖叫不过是恐惧下一秒审判之剑会落在自己头上。
昔日的同僚漠然地注视着这场闹剧,竟无一人听从命令上前将他制服。
年轻的军官将他压倒在地。
他没有反抗,就这么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81号看着那些人为他的处罚争辩不休。
没有法律规定刺杀执政官的人将如何处置,因为千百年来死于非命的执政官不胜其数。
若是论起弑君的罪名,在场无人可以脱罪,只是碍于身份的特殊才免去罪名,继续坐在当前的位置享受权力带来的特权和便利。
如果杀死他,将他斩首示众,固然可以树立威信,维护他们岌岌可危的统治。
但一个烈士的出现,将会像引燃烟花的火星,引发后续一切不可控的行为。
废城容纳不了那么多罪犯,他们没有办法再使用流放的方式消除那些不稳定因素。
但如果他不接受任何惩罚,无异于在鼓励反抗者的出现。
一位执政官,他可以是任何人——工人,哨兵,向导。
统治阶级的特权将不复存在,流血的政变永无消亡的一天。
他们很清楚他们的集权统治意味着什么,也懂得这种政体有多脆弱。
他要死,必须被秘密处死。他要活,也不可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
拘留哨兵的禁闭室,强光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照在身上,折磨精神消磨意识。
但他的思维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
他要报复。
他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就死掉。
81号在玻璃外和他说:“我们做一笔交易吧,海德里希。”
我能带给你这座城市至高无上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