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终究是妥协了。
他命人送来纸笔,在砚台上点了几汪水,慢慢研墨。
南诏女看着他的动作,竟不知为何,渐渐红了眼圈。
宰相拿笔蘸上墨水,递给南诏女:“这休书由你书写,以后人家说起来,便是你休了大晟的宰相,也不平白被人看低了去。”
南诏女手抖得厉害,觉得那笔烫手,几乎就快握不住,脸上也啪嗒啪嗒掉下泪来。
宰相轻叹一声,俯低身,伸手替她擦泪:“不是已经如你意了,怎么还哭了呢?”
她将脸别过去,道:“没有,我就是,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可褚无相却觉得,她眼底的悲伤更多,几乎压倒了所有的喜悦,一丝一毫也看不见。
他叹了口气,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还没叹完,褚无相眼前出现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周围景象再一次发生了变化,回到了满家大院。
大概是拆锁链时,不小心触发了执念世界,因太仓促,褚无相和戚还山只去了一会儿,那执念世界便支撑不住他们久待,将他们送了回来。
满青松立马上前问:“这次怎么样,你们看到什么了?”
褚无相:“大体上跟你讲的差不多,不过细节对不上,我们先回去休息,你不用跟,今晚我再来会一会瓷新娘。”
“还要会?”满青松蹙眉,不太赞同。
“我需要再验证几件事。”褚无相转身要走,脚步却突然踉跄了两下。
持续不断连进两次执念的世界,身体有些受不住,不过他藏得很好,外人看不出异样,只很自然地伸出手,扶了一下身边的戚还山。
戚还山却皱了皱眉,问他:“头晕?”
褚无相摆摆手:“熬一夜有点困,回去睡一觉。”
戚还山没说话。
褚无相眼神微暗,他魂魄不全,残魂有缺,今晚还要再进一次满月容的执念世界,也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三人离开满家大院,路上褚无相强打精神,问时逢春:“满青松今天说的那些,有没有什么想法?”
时逢春小心翼翼地回:“想法?我想睡觉算吗?”
“……”褚无相转头不再理他,回到住处,只在时逢春进屋前幽幽望了他一眼。
时逢春有点害怕:“师父您怎么了?”
褚无相微笑着冲他招手:“没事,你回去睡。”
时逢春登时睡意全无:“师父我不睡觉了,我错了,您别吊着我。”
褚无相不逗他了,提醒他道:“南诏将军府女儿这个故事,应该可以连上你的。”
时逢春:“不会吧,我怎么可能跟她有关系?”
褚无相骂他一句呆子,没好气道:“南诏将军府小姐的独子,他带领的南下攻打南诏的军队,就是你哥父亲跟随的那个。你就是那支军队将士催生出的念,你自己想想,有没有关系?”
时逢春发愣好一会儿,半晌轻“靠”了声。
褚无相挥手转身,路过戚还山房间时略略一顿,却没停下,径直往自己屋里走。
戚还山就跟在他身边,两人即将擦肩而过之际,褚无相手腕被他握住了。
“今晚不去我屋?”戚还山指腹在他手腕内侧勾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看他。
褚无相抬眸,对上了戚还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白,他一愣。
戚还山没等他回答,不由分说地打开门,拉褚无相进去,反手锁上,把他抵在门后。
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戚还山一手搂着褚无相后腰,一手钳着他肩膀,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紧地抱住了他。
——戚还山身体在抖。
他怎么了?他好像……在难受。
褚无相意识到这一点,顿了片刻,他慢慢抬手,摸上戚还山的脸,指尖顺着他耳朵滑到后脑勺,像安抚小动物般揉了两下,另只手抱住他后背轻轻地拍打。
这个动作仿佛点着了火,直接烧光戚还山的理智。
他侧开脸,闻着褚无相身上的清冽焚香气息,一低头,吻上了那截细嫩的瓷白色颈项。
褚无相闷哼一声,身体突然往下滑。
戚还山动作一顿,松开手,只见褚无相双目紧闭,精神早已支撑不住,直接睡过去了。
他重新将褚无相捞起来,头抵着头轻蹭了蹭,然后带他上床,关了灯,从后面牢牢抱住,贴着他耳朵轻声说:“安心睡吧,我会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第二天,时逢春顶着两只黑眼圈下了楼,前一晚褚无相说的话显然给他带来不小震撼,他震惊得几乎一天没睡。
到晚上再度潜入满家大院,迟到的睡意才铺天盖地向他袭来。
而这差点酿出一场大祸。
鉴于前两次精神损耗太严重,第三次进入《牡丹亭》世界前,褚无相特意将一枚三清法铃交到时逢春手上,嘱咐他:“如果天亮我还没回来,一定摇铃叫醒我。”
时逢春打了个哈欠接过,脑袋昏昏沉沉地记下褚无相说的话,等褚无相一走,瞌睡上来,实在抵不住了,就让满青松快天亮的时候叫醒他,满青松一口答应。
谁知满青松同样是熬了一宿,时逢春前脚刚睡,他后脚也开始打盹儿,把交代的任务完全抛之脑后。
褚无相和戚还山越过第三重院门,再一次进入《牡丹亭》执念世界。
两个世界的交汇入口正对着一丛树林,褚无相刚踏进去时没发现,要不是戚还山及时护着,他已经撞上去了,本就发晕的脑袋更加难受,差些一口呕出来。
他揉着脑袋睁眼,这次他们还是在宰相府。
不过那满院的绿萼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
他们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看那人身上的官服穿着,依然是那位宰相,但见他眼底神情,却是少见的将喜悦写在了脸上。
褚无相心中怪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他与戚还山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宰相一身行头没卸,快步赶到正厅,打眼便在厅内见到了那抹令他朝思暮想的身影。
厅中立着一妇人,她转过身来,目光在窗外竹林上略停了停,那片绿萼梅似乎只存在于她梦中,这里早已没有了她曾经生活过的痕迹。
宰相看着她道:“我不知你来了,下朝过来有些晚,让你久等。”
南诏女没什么所谓,余光看到墙上还挂着她那把角弓,旁边还有一个箭筒,不由得伸手去摸那箭羽:“也还好,比起我们分开的这段日子,不算太久。”
故人重逢,宰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说:“你留下的这把弓,你儿子很喜欢,常常带着去野猎,很有你当年的风范。”
南诏女“嗯”了声,从中抽出一支箭把玩:“他是个好孩子,有汉人的才智与谋略,也有南诏人的胆量与勇气。”
宰相心念一动:“自你我和离之后,你定居吴江,可还适应那里的水土?”
南诏女笑道:“世人谁不知大晟宰相,工于谋国,将大晟上上下下治理得井井有条,吴江更是得了宰相照拂,至为清平。我又怎会不适应,我与我的夫君,在那里生活得很好。”
宰相顿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我竟不知你已另觅良人了,他对你还好?”
南诏女道:“也是沾了宰相的光,他自然是不敢欺负我的。多的我便不说了,我今日来,也不是为了与宰相寒暄这些的。”
宰相听见她这么讲,他的笑容终于淡了下来。
只听南诏女道:“前些时候西燕国不太平,听闻有南诏人潜入西燕边陲作乱,甚至还屠城,一个活口不留。西燕与南诏结了仇,出兵攻打南诏,我理解;大晟与西燕素来交好,出兵援助,我也理解。”
褚无相目光微微一动。
南诏女倏地抬头:“只是我不明白,为何率兵出征的人,会是我们的儿子!他母亲是南诏人,他身上流着南诏的血,他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你是在报复我对不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