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握着那柄箭走到宰相跟前,用刻有绿萼梅的箭尾戳上宰相的胸口,步步紧逼。
宰相终于开口了:“你来就是为了数落我的?”
“数落?”南诏女冷笑,“你是大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我不过是小小南诏将军的女儿,哪敢数落你,只是我天真,以为你念在我们之间的情分上,能为我南诏求求情,至少不会让我的孩子,亲自去攻打我的家乡!”
她反手握住箭柄,往前一送!
箭尖刺破了宰相官袍,刺入他胸口。
她红着眼圈,哑声道:“我今日方知你是你,可笑我曾为你这样的人动过心。”
宰相喃喃重复一句她的话,忽然低声笑了起来,他抬眼:“你为我动过心,那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他握住南诏女颤抖的双手,继续往前送。
眼看箭尖即将完全刺入宰相的心脏,南诏女全身战栗,她眼底映出水光,眼泪控制不住一颗颗滚下来,她忽然使尽全力,一把拔出羽箭。
拔出了箭,她看着他胸前那一点殷红血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冷冷地注视他:“我要你务必,务必长命百岁,看我如何跟别的男人,快意余生!”
宰相望着那支沾了他心头血的羽箭良久,嘴角扯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苦笑。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可若是,连山盟都不曾有过呢?
诛心之论,不过如此!
一片安静之中,褚无相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金戈铁马之声。
“你听到声音了吗?”他问戚还山。
戚还山皱眉:“什么声音?”
褚无相看他不像在说谎,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犯了癔症,正待回头,忽又从那动静里隐约听到几声熟悉的呼喊。
“无相——”
褚无相霍地扭头,瞳孔蓦地收紧:“有人叫我。”
他推开戚还山,掉头步出府门。
街上传来震天动地的声响,褚无相抬眼一看,被眼前景象震住。
浩浩荡荡的军队秩序井然,鲜红的旌旗迎风招展,无数雪亮的刀枪直指天际,队伍前方一群精壮的战马,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发亮,稍稍一动,便荡起滚热的尘烟。
“副将,人都齐了吗?”忽有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
褚无相循声看去,只见得一银甲红衣的少年将军背影。
他骑在马上,微微回头,身子稍倾,听着刚刚叫来的那位副将汇报消息。
副将回:“禀主帅,全齐了。”
“全军听令——”那少年将军迎着顶头的太阳,朗声道,“即刻出师南诏。”
队伍缓缓前进,褚无相失神跟上,想要看清那少年将军的相貌,全然不知身后有骑兵驾马向他冲来。
“等等!”那少年将军忽然勒住缰绳,目光如电,霍然掉头看向褚无相所在方向。
褚无相感受到头顶喷来一阵灼热的鼻息,一回头,身后的战马已高高扬起前蹄,眼看就要向他踏下。
那少年将军策马奔来,两条长腿紧紧夹着马背,上身完全悬在半空,保持着一种极高难度的姿势,长臂一伸,探身将褚无相捞上了马鞍。
直到这时褚无相才发现,自己身高不知何时缩了水,双手细瘦,看上去不过才十二三岁模样。
他变成了一个孩子!
少年将军双手夹住褚无相两肋,把他翻过来,面对面望着,褚无相附身的孩子紧紧抱着少年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前,惊魂未定地轻颤着。
小孩腰侧有只玉佩,硬硬地硌着那少年将军,他大手摸到,翻开一看,好看的眉毛拧了起来:“这是东宫的玉佩……你是无相太子殿下?”
小孩抬头将他盯着,眼中慢慢涌起了一泡眼泪。
少年将军立刻翻身下马行礼:“末将参见太子殿下!”
他垂着头,心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六年前,东宫太子便被陛下送去了罗浮山老君观学道,现在怎么会独自出现在盛京!?
褚无相看出了少年将军心里的惊疑,幸而十二岁的他也能看出来。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哽咽的声音从胸腔里递出来:“我偷偷跑回来的。”
褚无相缓缓闭上眼。
这一天的情形,他曾在上千个日夜里回忆过无数次,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中的停顿,他都清楚。
现在宛如亲临般重复这段记忆,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了。
少年将军斟酌着问:“殿下想见陛下了?”
年幼的小太子摇摇头,声音轻之又轻:“成年之前,父皇不会允许我回盛京。可是……今天是母亲忌日,我忍不住,我想回来看她一眼,你不要跟别人说,好不好……”
世人皆知,先皇后生育无相太子时难产而死,她的忌日,便也是无相太子的生辰。
每年这个时候,褚无相会偷偷跑回盛京,蜷在母亲陵前坐一整天,像只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的。
能在这天与母亲相伴,这是他为自己挑选的最好的生辰礼物了。
可他还是觉得差了些什么,总是差一些什么。
少年将军抬头看他。
小太子不停擦着眼泪,可总也止不住,他偏开头垂眸,眼睛被泪水洗过一遍又一遍,润润的,湿漉漉的,他小声央求:“你……可不可以抱抱我啊?”
少年将军看着他,一言不发。
小太子其实说完就后悔了,他是太子,对方是臣,臣子怎么可能同意这样无礼的要求呢。
他慢慢地缩回了手。
少年将军忽然动了。
他当着三千将士的面,扔掉佩剑,卸下盔甲,起身拥小太子入怀,用力地抱着他:“殿下,末将有一只刚出生的小马驹,是品相上佳的白蹄乌,送你作生辰礼物,可好?”
小太子紧紧抓着少年将军腰侧的衣服,忍不住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与此同时的满家大院。
时逢春被一阵尿意惊醒,他推了一把满青松,问到厕所位置后,闭眼摸着墙根过去,途中似乎摸到了一个挂在墙上的方框相片,他没留意,径直冲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开关坏了,他摁了好几下都没亮灯,只好就着窗外微薄的天光方便。
迷糊中,他忽然打了个激灵——天亮了?
屋外的满青松被时逢春吵醒,迷迷瞪瞪地看了眼时间,登时睡意全无,抓起三清铃猛摇:“我靠,睡过头了。”
戚还山比铃声先一步抵达褚无相面前。
就在褚无相即将迷失在执念幻境之际,戚还山找到了突破口,生生把它撕开,将褚无相一把拽了出来。
褚无相骤然清醒,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他白着一张脸,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滑落,身后是宰相府门,中间垫着一个温热的身体,他的后背正紧贴着那人的胸膛。
砰砰,砰砰。
褚无相一时有点分不清,这剧烈的心跳到底是他的,还是对方的。
戚还山弓着身子,手臂勒得褚无相肚子生疼,褚无相轻嘶一声,只觉到戚还山的额头正抵着他后颈,低低地喘气。
“别离开我……”他声音发闷,带着一丝颤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