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以为意,朝我挥挥手:“那就再见吧,一路平安。”
先前,在车上的时候我们已交换了联系方式。说来奇怪,之前见过几次,但我们居然现在才有彼此的联系方式。
等他走后,张老师也回来了,他问我:“那个轻浮的小子真是你亲戚?”
“啊?哦……对。”
我撒了个谎。
“可别跟着那种浪荡的家伙学坏了。叶枢念,你是好苗子,要以学习为重。那小子跟你不同,他家有的是钱,玩什么都玩得疯,你们这个年纪还能因为是同窗身份而聊一聊,将来根本走不到一块儿去。”
张老师明显看穿了我的谎言,继续说:“对你来说,学习是唯一的出路。你可别轻易被他带偏了,学习之外的东西先不要考虑。好了,先回宾馆好好休息吧,明天加油!”
我当然明白老师的意思。
金惑在学校里给师生留下的都是些不学无术但桃花很多的印象,虽然不存在打架斗殴等小混混行为,但总归没有太多升学压力。
他原生家庭太优渥了,大学也不一定在国内读,长期跟他们这类人来往,很容易以为自己是和他一类的人。
我“嗯”了声,刚到宾馆门口,便收到了金惑的微信:“我问过了,你们考完试后有半天休息时间,后天才回耶城。明天晚上我可以约你出来吗?”
这间宾馆坐落于城郊,有点旧,有五层,看起来像是自建房。来的时候只剩一等座的票,学校嫌花销太多,住宿上便节省了些。
我们一个老师、十五个学生住在三楼的四间房里,每间有两张上下铺的床。我和张老师还有另外两个男生一间,其他十二个女生住在另外三间房。
这原本是我十六岁这年的秋天中很普通的一天,天朗气清,本该和以往的秋日没有任何不同。
但就是这个晚上,我直面了人生第一场死别。
凌晨的时候,我们下榻的自建房宾馆着火了,正是三层。
据后来报道,这场火灾中,死亡人数十三人,受伤人数九人,其中死亡的八人是与我们同去的人。
当时,我因为嫌里头的空气太窒闷,借上卫生间的功夫到走廊吹风,正好在安全通道门口。
听到有人大喊“起火”了,我第一反应是开玩笑,毫无经验的我下意识想回去拿书包。
但浓烟很快弥漫过来,我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转头,不远处正火光滔天,起火的地方正是我所住宿的房间。
学生时代的我,对于灾祸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死,而是——“完了,我考试的东西还在里面”。
下一刻,一个女生的哭喊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离我很近,我甚至能听见她跌跌撞撞在地上爬的声音。
我认出来了,那是先前和金惑换座位的戴眼镜的短发女孩。
“救命!救命!”
声音太近了。但黑烟飞快地飘过来,根本看不清人影。
我猜她在寻找安全通道。
“在这边!这边!离你很近!”
我用了平生最大的声音道。
不幸的是,原先四周是有灯的,我一喊完便一片漆黑,火灾导致楼层断电了,只剩火光和浓烟。
女孩的哭声离我并不远,我想都没想,用随身带的水杯打湿衣服的下摆,又捂住口鼻,弯腰,尽可能蹲在地上,循着她的声音去抓她。
很快,我便薅到了一只胳膊。被我抓住的人颤抖了下,我快速道:“是我,叶枢念。”
随后,我小心翼翼地拖着她往安全通道走。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当时的决定是对的,倘若我们再迟一些大概也会葬身火海。
据后来的报道说,安全通道后面被坠下来的障碍物堵住了,而其他窗户都是防盗窗。
五分钟后,我和那位戴眼镜的短发女孩出现在楼下,除了各自脸上都有烟熏的痕迹外,都没有受外伤。
彼时,楼下已经来了不少消防车和救护车,警戒线外亦有不少路人在。
陆陆续续的,不断有同学逃了出来,我们焦急地等待着,但张老师和我宿舍的两个男生一直没出来。
那位短发女孩已经恢复了平静,过来谢我,又在不远处的小卖铺帮我买了一瓶水。
我望着周围消防员忙碌的身影,又茫然地看着三楼的火光,第一次意识到生活竟是如此无常,生命又是如此脆弱。
我不断地祈祷,下一个逃出来的是我所熟悉的面孔。
但那晚,我在楼下等了半宿都没有等到奇迹。
张老师和两位男生始终没出来。先前,我去卫生间的时候他们已经睡着了,我担心打搅他们,是蹑手蹑脚地出去的。
脑子里很木,除了自责外好像没法思考东西了。
我呆呆地坐着,很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返回去找他们,我凭什么觉得那么吵的声音他们一定能听到。
我一瞬间甚至想,如果他们出事了,我到底有没有罪?
没有一丝庆幸,只剩焦急地等待。
秋天的晚上很冷,我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裹着一个别人给我的毛毯,将头埋在膝骨上,不断祈祷这世上能出现奇迹。
想到该给谁报平安的时候,才发现手机落在火场里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过来要给我们安排住处,我不想去,裹着毛毯靠在位置偏高的空地上的一棵树下,想短暂远离那份吵闹,好令我的祈祷“心诚则灵”。
很难捱、很难捱的夜晚。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双腿已经麻木了。某个时刻,当我试图起身,活络一下僵硬的双腿时,看见了不远处奔跑过来向消防员和路人焦急询问的金惑。
他拨开人群,不断地喊着什么,又向人们比划着,似乎是在询问有没有人看到我出来。
深更半夜的,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这里发生了火灾,又是如何这么快地赶过来……
我只知道,当我空茫地注视世界的时候,穿梭过人群一脸焦急寻找什么的金惑,那一刻,就是照彻我幽闭国境的太阳。
我眼眶瞬间湿润了,忍不住要对他大诉特诉。
“金惑!我在这儿!”
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喉咙都有些破腔了。
站在斜坡上的男孩转头,是一张在探照灯下坚白如雪的脸,焦急仓皇的面孔,黑发显得凌乱。
他看见我后一愣,露出欣喜的表情,歪头,向我张开双臂:“叶枢念!”
“叶枢念!来我这边!”
我想都不想,从斜坡上奔向他,就像奔赴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
“太好了!我看朋友圈你这里失火的时候都快吓死了!刚刚问他们,他们说很多学生都没出来,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
说完,他一把抱住我,抱得很紧、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