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此言也不完全正确,下天坑时可供落脚攀爬的地方可比一片光滑的石板多了许多,他们从山顶下到天坑,不过只花了不到一半的时间。
本以为等下到坑底被百姓撞见还需要解释他们身份,可事实上,他们将情况想得太好了。
雁萧关面色难看,看着躺在他脚边的一对父子,孩子不过十来岁的模样,双目紧闭,脸上透出近乎死尸的灰白色,若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他只是具尸体。
他身边的成年男子神情麻木,看见他们从山壁跃下,最大的力气不过是转了转眼珠,之后便闭着眼一动不动。
若是雁萧关几人不来,最多不过一两日,眼前这个孩子就会死亡,而这个因担心孩子而跟来的父亲也得随他同入地府。
天坑里地方不小,密密麻麻挤着数之不尽的百姓,而眼前这对父子状况还是好的。
不用多看,扑面而来的尸臭味让人想忽略都不行,四周躺着坐着的人却对身旁的尸首视而不见。
偌大一个天坑底,居然只有寥寥几个窝棚能让人避雨,甚至连遮风都做不到,好在入夏后的日头好,甚少下雨,不然天坑里的百姓怕是已经十去□□。
雁萧关面色铁青,大柱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当初他随北境流民一同来大梁朝时,身边瘦骨嶙峋的人遍地都是,甚至尸骨都留不下,饿疯了的人哪还顾及得上人伦血脉,易子而食比比皆是。
至于骨肉亲情,那是唯有在太平盛世才能顾得上的东西。
明几许负着手看了一眼雁萧关紧绷的面颊,他眼里闪过一抹暗光,居高临下看着天坑底横躺坐卧的百姓,他问道:“殿下此时是要直接同他们表明身份吗?”
雁萧关摇摇头:“无用。”
又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官家人,我们分头行事,注意不要刺激绝望的百姓。”
百姓们身处绝太久,他们是受了欺骗才来到这处。
并不是他们好骗,苏六奇以将染病的人单独放在一起,防止感染其他人为借口,还派了大夫治疗,或许一开始药材也管够,更关键的是,一府郡守官相旬也在这处。
青城百姓大多都是寻常百姓,老实生活,他们又太信任官相旬,别处地方治下百姓患病,官员或许早已让他们自生自灭,可官相旬却是个会安排大夫治疗疫病的好官,有他在此,自然是苏六奇说什么便信什么。
以至于沦落至此,从希望到绝望,没有发生暴动,完全是因为有匪盗看守的缘故。
他们此时若是表明身份,在百姓对官员极度不信任的情况下,他们定然落不到好。
虽说现下天坑内百姓太过虚弱,就算发生暴乱也不见得能将他们如何,可到了那时,雁萧关几人少不得以武力压制,情况只会越发混乱。
而与他们同被关在天坑里,坐卧同在,一起受苦的官相旬于百姓而言,到底还是不同的,也只有他能将这群人安抚下来,并激发他们的斗志,让仅剩的部分尚存体力的百姓们为了活命而与匪盗拼命。
四人就此分开。
思雅察觉到身边动静时,立即睁开了眼,她虽已病得快起不了身,可她阳巫族出身,阳巫族不论男女,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好,这也是她一女子还能在天坑抢下一处落脚之地的原因之一。
她刚想动作,一只手便按上了她的肩头,声音冷淡:“别动。”
思雅一愣,这个声音曾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虽然比印象中成熟了些,她仍然听出了来人是谁。
她慌忙循声看去,一张陌生中带着熟悉的脸撞进她眼中,她像是在做梦般喃喃道:“圣子。”
只两个字,她喉头已经哽咽,豆大的泪珠顺着柔美的面庞滑下,不一会儿,那张脸便被泪水洗了个透。
明几许坐在她身边,拿起她的手为她号脉。
思雅不若姐姐思娜性情坚定,素来是被思娜护着的,是蛮民中少见的性情柔顺的女子,哭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情绪。
“我还好,这坑底崖边还有些草药,且当时随我们一同入内的大夫手中的草药也不少,我配了一个方子喝下,虽不能根治,却也稳住了病情,没有恶化得太快。”
明几许收回手:“此处百姓还能活下这么多人,想必也有你那方子一份功劳。”
思雅撑起身抿起唇笑了笑,看明几许神情冷淡,她嗫嚅片刻,说道:“汉人虽有心肠歹毒之辈,可也有许多良善之人。”
明几许并没有对她的话发表意见,只道:“不严重,能治。”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小桌,只有三条腿,简简单单用木块拼起来,稍微用些力就会散架的模样。
上面居然有纸笔。
思雅的视线紧紧跟着他,见他看向小桌,思雅解释道:“是大夫放置在这的,只是我医术不精,有负他的期待。”
明几许提笔写方子,思雅撑着身体走到他的身边,垂眼看去,随即面露惊叹,苦笑道:“若是疫病初起之时,有圣子在,青城百姓哪里会沦落至此。”
她看着明几许的眼神满是敬佩,他们一族在蛮族中可不是以貌美立身,男子有独特的分辨矿脉的能力,女子也不弱,尤其擅长医术,圣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可偏偏这一代的圣子是个男子,思雅也知族内许多姐妹不服,可灵蛇选了明几许,她们不得不退让。
思雅的医术在族内已算是顶尖,在明几许面前也只能自叹弗如。
见明几许停下笔,思雅撑着桌子道:“有这方子,青城疫病当可迎刃而解。”
明几许沉默片刻,方才淡淡道:“这方子是拿来治好你的身体的,青城的百姓如何与我无关。”
思雅一愣,看向他平静无波的面色,随即失笑,思娜向来是个嘴硬的,没想到圣子比姐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是真为了治她,又何苦将方子写下来呢?
因为明几许的出现,思雅精神了不少,面对明几许的嘴硬,她没有拆穿,而只是笑看着他,就欲询问他们何时出去。
可她还没来得及出声,明几许便抬手止住她说话的动作,随即转头往一处看去。
思雅面露好奇,圣子的情绪不一样了,若说方才是死寂的湖面,现下却像是从湖中央溢起了层层水波,不明显,却多了丝真实存在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