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飞机上睡了一觉,下了飞机就租了个车直接导航去了纪榆户籍上的县城,最好的初中看着都是破破烂烂的,街道陈旧窄小,来往车辆平价,街道的门头都感觉这儿好像被停留在了90年代,服装店叫什么「衣拉客」,洗头店叫什么「头顶大事」,饭店似乎把所有的称呼都攒齐活了,从刘姐到陈嬢嬢,从王胖子到三爷爷,他们的玻璃万年不擦,红色的贴纸写着「炒菜」,「夜宵」,「订座」,留着长长的号码。
这儿比较常见的是极有年代感的摩托车,起步都得人撑着往下蹬,看运气能不能蹬起来,但是遇上了边上有桌球厅,一看就是自己染头发的少年少女们混着轻声的笑,金色的太阳在远方低垂,万嘉旅听着县城到处播放着《小苹果》。
什么洗脑的神曲,混着转动的蓝白红三色发廊转灯,里面的黄毛正在给人剪头发,有小孩儿趴在窗户吹气,愣神地看着万嘉旅。
万嘉旅找了这里规格最高的酒店下榻,但是情况还是不怎么乐观,但是不要紧,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儿的小酒吧都是中年男女,万嘉旅第一步迈进去就退了出来,最后还是选择在酒店躺着了,顺便在楼下买了一些易拉罐的啤酒。
他干的好事儿能够让他在这几天回家,按照考试时间来说,这两天的可能性极大,硬座最便宜,按照他那个从县城到小镇,再从小镇到村的路径来看,他回去一趟还是够折腾的。
这儿的酒店估计是建得太早了,墙纸都已经有点儿斑驳,水龙头上的水垢都让人看着头疼,这儿的床单被罩都是一股味儿,连拖鞋都是廉价的。
万嘉旅有点儿嫌弃,这儿的东西也很不好吃。
万嘉旅躺在摇椅上玩手机,他信手夹着一根烟,房间里的暖气一般般,他身上挂了一条毯子,箱子里的东西被随意的丢在地上,充电线电脑耳机,配饰包包袜子,几个易拉罐在地上滚着,他也不在乎闪着泡沫的小麦汁流来流去。
楼下的街道在晚上的时候常有愤怒地按着喇叭的,好像有喇叭是了不起的事情,惊扰人的睡眠。
万嘉旅睡醒的时候没关好的窗户被风吹起一点儿窗帘,远方的日出并不刺眼,此刻的纪榆应该正匆忙地赶回回家的旅途中,马路将会变成机耕路,交通将从小巴车变成拖拉机,想不出来那个看起来一尘不染的纪榆坐在上面又是什么样子?
他的白色帆布鞋要擦多少次才能擦干净那条路上的泥泞?
万嘉旅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他定的车已经到了留下给他留言了。
他闭着眼睛从床头柜上掏了根烟,铁质打火机有点儿凉。
——
纪榆此刻正如万嘉旅所料的背着包走在朝雾未散的清晨,远方有几个春雷,山坳里的人会在这时候惊一惊冬日的感冒,放炮了能把传播疾病的怪兽吓走。
早晨有出殡的人群,穿着白衣白帽,他们说神情哀切,中间的车上拉着一个深色的棺材,白幡挂在竹子节头,丝丝缕缕地会擦过纪榆的肩膀,他规避在路侧,等着送行的人先走。
有女子开始哭泣,嗓子又哑又苦,她身后的男人扶起差点儿跪在不堪路面上的女人,女人的脸上有红晕又混着冻疮,她的手常年的劳作,脏棉袄上沾了不少香灰,膝盖处是灰扑扑的不知道跪了几次了,她的头发凌乱眼睛通红,肥胖的身子要几人才能将她撑住。
春雷跟着他们一路走一路放,有人在小声地嘀咕,那女子现在哭成这样,当时老人还在的时候也没见她多孝顺,一天就送一顿饭,连尿桶都三天才去倒一次。
到送丧人群的最后,小孩儿在玩摔炮,他们还约了一会儿要玩烟卡,他们还从父辈处学了打麻将,等年过完拿了压岁钱去镇上上网,哪个网吧不查他们,他们在讨论最近流行的游戏,一头一尾,都不美好。
纪榆满怀心事,他的父亲早早地在村口等他。
说来,纪榆跟他的父亲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父亲是山坳里的老光棍,听说母亲嫌家里太苦跑了,具体的记忆也不清楚了,父亲没老之前对纪榆倒是一般,但是纪榆长大了之后态度变了不少。
“榆,你回来了。”父亲搓搓手。
“嗯。”纪榆应着,“有急事?”
“啊...”父亲犹豫了一下,又张了张嘴犹豫了,咂摸了半天,“先,先回吧。”
但是走的路却不是回家的路。
“住,住你二婶家,家里先,”纪父吞了好几口口水,“家里头,我忙,没,没弄。”
“有话就说。”纪榆说。
“先,先回去。先,先垫口饭。”纪父说。
纪父的背已经佝偻了,他一直都在找杂活儿干。
纪榆没听他的话,直接回了家。
家...
也只是一间在山脚的平房,他的房间也只是一张木板跟几块水泥砖,一个烂得发霉的书桌,里面放什么资料都被白蚁吃掉。
但是平房已经没了,就剩下一堆...黄色的烂泥。
床板被压在下面,他们曾经吃饭的八仙桌跟挂在墙上深红色的挂橱倒是被拆下来了,但是拆下来也不能用了,这种东西只有还在原处的时候能用,一动就歪了。
纪榆有点儿不解,但是也能明白。
“村里,村里讲这是危房,提醒了好几次了,要是出事情了村里担不起责任,”纪父唯唯诺诺,“讲,讲好几次了,今年过年,领导来慰问,看见这里就指着,指着要落下去这个安全问题...补了一块地,但是...”
补偿一块宅基地,但是得自己掏钱盖。
情况很明显,家里没有钱,起码不够钱直接垒个小房子,小房子要打地基,要水泥要红砖,要拖拉机一车一车往这儿拉,要钢筋要混凝土,要工人要接水接电,桩桩件件,全部是钱。
二叔过来了,“榆,回来了先,先去吃饭嘛。”
二婶是看不起他家的,倒是比现在的情况好一点点,早些年更看不起。
他踩着碎瓦,他今日无家。
二婶说话阴阳怪气,纪榆也已经习惯了,他坐在灶前烧火,看着自己的父亲正在举着鸡毛掸子给二叔家扫尘,二婶尖着嗓子埋怨他扫灰之前怎么不把沙发遮起来。
灶房后面布满了蜘蛛的房间这会儿开着门,父亲似不要面子一般地来陪着说笑,这房间常年有一股子酒糟味,父亲在跟二婶商量这房间给纪榆睡觉。
纪榆不知道说什么,手指掐进了自己的手心,他有点儿置气地往灶里扔柴火,又被二婶骂骂咧咧了一句,天渐渐黑了。
今天的日头好像格外地灼烧天,但是想了一下好像是灶火烧得太旺了,反正不会是纪榆自己肚子里憋了一肚子的火。
黑洞洞的灶里红到裂开的碳火伸手就能把人烫到生痛,却看得纪榆的心里痒痒的。他伸手的时候兜的手机开始震动。
纪榆在看见是万嘉旅的号码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想了一下他应该是知道自己已经走了没办法给他补课的了,但是也不一定,他的这个学生总是想一出是一出,什么事儿都随着自己高兴来。
“喂?”
“纪老师啊,我过来这边的什么盐业公司办事儿刚办完,你回老家了没有?上火车了吗?”万嘉旅的声音欢快。
“我在家。”
“啊?这么早啊,那,那我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来带我玩玩啊,我这几天吃的胃好痛,喝酒喝的老吐呢。”
“我...”纪榆刚要说话,身后二婶又在骂人。
“我没时间。”纪榆捂住了电话,“你早点回去吧。”
“啊...”万嘉旅说,“你不找我拜年就算了,我找你拜年你还就给我撅了?”
万嘉旅的口吻很轻,也没听出来有什么不高兴的,“怎么了纪老师,怎么嗓子听起来有点儿干呢?”
“没事。”纪榆说,“不好意思没时间带你到处转一转,是我的问题,等有机会,等有...”
“那我等到什么时候去啊,”万嘉旅说,“这里的东西太难吃啦!”
他颇为撒娇。
“那...那等,等过两天吧。”
“过两天我人都回去了,纪老师你真的是,”万嘉旅也不怒,“算了,反正也是我没提前跟你说,那行了,再联系吧,好像有人在叫你了。”
纪榆将手机放进了衣服兜里。
四个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吃饭。
二婶率先开口,“亲管亲,伙食费要算账。”
二叔窝囊,不敢说话。
纪榆嗯了一声,“给二婶添麻烦,伙食费都算上吧。”
纪父有点儿歉意地看了纪榆一眼,又堆笑说,“这个鸭子好,这个鸭子我养了好几年,老鸭子。”
“是啊,老鸭子蛋也不会下,养着也不知道养到哪头去。”二婶用筷子敲着碗边,“鸭子都要窝晚上睡觉。”
纪榆有搅和着碗里的饭,哪怕坐的正头也垂着,但是也不能甩给谁的脸子看。
他在过年之后就会回学校,但是父亲会过得很艰难,哪怕他父亲待他也不怎么样。
纪榆后面都没听清楚二婶都说了些什么含沙射影的话,反正父亲只能堆笑接着。
这个年,比以往任何的一个年都难过,山坳里也有小年轻过年的时候开着小轿车回来,他的母亲总会在车都不脏的时候在门口挽着袖子用力的洗车。
灶还热,土锅上的水还温,一顿不愉快的饭之后纪榆站在前面挽着袖子心不在焉地洗碗。
父亲借口要去找东西,打着手电出去了,纪榆知道,是他待不下去了。
纪榆的心里翻起一股酸涩,这种感觉是伸出无力的手只能抓住一团抓也抓不住的洗过碗的脏水,能清晰地感知它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纪榆的书包被扔在柴火堆的边上,他才回来一下午,就已经跟这里融为一体。
放眼望去,整个二叔家都是灰的,褪色的热水瓶,结灰的蜘蛛网,破烂的小木凳,脱漆的八仙桌,门口吱呀作响的木门跟已经生锈的铁锁,风吹雨打的灯笼早已经看不出从前来时候艳丽的红色,斑驳的对联也辨认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祝福,门神图画歪歪地被折了头,一切沉在低饱和度里。
但是此刻,万嘉旅跳了进来,像做梦一样,他是彩色的。
“纪老师!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他说罢就露出了一口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