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鞭的嬷嬷站在白术身旁,躬身等着宗嬷嬷的吩咐,只待“行刑”二字一出口,鞭子就会落在白术身上。
浓稠的烈阳下,那条满是倒刺的鞭子,如同饮足了霜风露气般闪着寒光。
这样的鞭子,若是抽下去,该有多疼啊!
时林月想阻拦,然而在迈出脚的那一刻,她却退缩了。彼时,她已经懂了些事,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给昭仪娘娘惹麻烦了!
罢了,罢了!
她记得,前些日子,陛下刚下诏令,令宫正司的鞭刑,一次不得超过八下。
八鞭子,应该能活下来吧……
待白术回去,她便报了昭仪娘娘,多送些药过去!
“打吧。”宗嬷嬷坐在廊下的椅上,看也没看白术一眼,只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声音矜淡,淡得如同秋来草枯叶落时,它们发出的绝望的号哭。
令至刑始。
一鞭子下去,白术淡绿色的宫装便多了一条血痕。
她并不求饶,只连连呼痛,挣扎得也厉害。鬓发、衣服全都乱了。
呼痛声朝四面八方飞驰而去,宗嬷嬷皱了皱眉头,当即便有人将一方帕子塞入白术嘴里,塞得很满很满。
她的两腮便鼓胀起来,圆圆的,像个只粗粗雕刻了眼睛鼻子的木球。
她叫不出声了。
她开始流血。
血涌出来,从背到腰腹,一滴一滴,浸润到行刑凳凹凸不平的缝隙里,再溢出来,流到地上。
血越来越多,积在烈阳下白闪闪的青砖地上,红彤彤地铺开一片。
八鞭子打完了,她也不挣扎了。手松懈下来,径直垂着,一动不动。
执鞭的嬷嬷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后对宗嬷嬷点了点头。紧接着,便上来两个粗使嬷嬷,架着她的两条臂膀拖了下去。
青砖地上,留下了一道一眼望不到头的血杠子。
时林月再没见过白术,也没再去打探白术的消息。其实,即使不打探,她也知道白术的结局。
八鞭子下去,有人只会伤些皮毛,有人却会玉殒香消。
白术,她记忆中那个温柔良善的女使,从被绑上行刑凳的那一刻起,她此生的命运便已注定了。
从那以后,她厌恶极了红色,厌恶极了这像极了鲜血的颜色。
然而此时此刻,她的面前,就有这样一大片红色。
那是从凝香身体里流出来的、尚存着余温的红色!
她抖得像筛米的竹筛,牙齿打着颤,说出的话含含糊糊。她想抓住凝香的手,想要带她去找太医,可是她做不到,血太滑太黏了。她每每抓住凝香的手往外拉,凝香的手就会落下来。
索性不抓手了。
她托住凝香的臂膀,将人往外拉。
不知为何,凝香本是个有些丰腴的女孩子,她却没花多大的力气,就将其拉了出来。
“凝香,你要撑住!”
她嘴里絮絮叨叨的,和凝香说着话。
“……我带你去找太医,太医会治好你的……”
“你还要回家,你要回西川的……我们说好了的呀,以后你还要来看我的……”
“凝香,你别睡……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给你唱歌,你别睡……我给你唱以前你经常唱给我听的那首歌……”
“凯风自南吹,光照我身明。颓年入绮梦,惺忪一蝉鸣……忆君二十尽,眸清笑盈盈,长裙飞罗帕,素手织毡巾;吹烟生底火……”
“……凝香……”
她一声一声地唤。
昏黄的烛光下,凝香殷红的湿裙子紧紧贴在地上,迆迤晕开一尺来宽的血痕。她走,血痕也跟着径直前行,很快就蔓延到了离殿门几步之遥的地方。
她一心把人往外拖,并未看见西稍间的门早已开了一道口子,穿堂风来回灌着。在那道黑暗的缝隙里,出现了一双闪着幽光的眼睛。
凝香半闭的眼睛陡然睁得浑圆,眼里满是惊恐和绝望。
她撑起身子,像是一条离了水、不甘愿待在岸上的鱼,奋力扑腾着身子,将时林月猛地一推。
时林月措不及防,被她直直推出去好几步,轰一声,撞在殿门上。
电光一闪而过。
那一刻,窗外的树影像极了鬼魅,环环围住了这间昏暗的殿宇,它们的笑声是雷,它们的利爪是风,它们呲着的獠牙是闪电,它们盘算着何时能将屋子里的人屠戮殆尽。
凝香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水雾愈来愈多,泛红的那只眼睛里,又流下了一滴血泪;而另一只眼睛,在电光闪过的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生机一般,冷白,模糊。
她的嘴不再一张一合,清晰、有力地迸发出一句呼号:“姑娘,快跑!”
这句话耗费了她所有的气力和生命力。
一支利箭呼啸而来,她的脖子猝然绽开一朵血花。
利箭并未停下,余力串着她的脖子朝她身后射去,直到“咚”一声,箭矢生生钉入小佛堂的柱子上。
血从她的嘴里溢出来,自她的下颌往下滴,像一条华丽晶亮的赤红珠链。
她做着最后地呜咽。
可怖的,咯哒咯哒,像数以万计的虫豸穿过落满枯叶的森林。那是一种破碎的、断续的、密集、沙哑的濒死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