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暗着,她只能靠着一闪而过的电光勉强辨认前方的路。
她的头发早散了,一夜的惊惶,一夜的奔走,令她几乎精疲力竭,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它们束起来;雨点子哗哗从头顶往下淋,流过耳朵时,耳朵像是两张湿透了帕子捂住了,一刻不停地闷响着。
鞋子早就跑掉了,赤脚踩在地上,脚趾的缝隙间进了不少细沙子和碎石子,硌着、扎着,蹭不掉、摆不脱地疼。
最难忍受的是冷。
一夜的暴雨足以浇灭所有的暑气。
秋时的风凉得很,吹在她的湿衣服上,冷得她恨不得将身子弯成一张弓,紧紧地蜷着,好让寒气尽可能少一点侵袭进她的身体。
一道电光穿云而过,她看见了一扇门,门前立着两尊铜鹿——那是迎祥得福的瑞兽。她知道,过了这扇门就是永巷,再往东拐两个弯,便是乾元殿。
她松了一口气,却心知隐罗还在追捕着她,便抬脚朝那扇门快步走去。
永巷很长很长。
在这长长永巷的尽头,她看见了两盏绛红的灯,沉在黑漆漆的夜里,一摇一摆。是风,风吹着它们。
像眼睛,血红的、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尽管害怕,她也不得不一点一点靠近。她跑,一不注意,被一块凸起的青砖一绊,人往前一冲,俯着身子栽了下去。她连忙把头仰了起来,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不会摔到脸。
她太累了,半天也没爬起来。
膝盖和手掌火辣辣地疼,她趴着,看不见,只能隔着薄薄的湿衣服去摸。手一贴上去,指肚上隐约传来疙里疙瘩的粗糙之感,应该是破了些皮。
头仍昏昏沉沉的,她却没那么冷了,身体里像是生了一把越烧越旺的火,从头到脚都是暖融融的。雨点子落在身上,也不觉得凉了,温温的,像大夏天瓷缸里晒热的水。
她忽然想起了静泊斋前那口四尺多宽的大缸。她在那缸里养过莲花。
玉白的藕苗栽下去,翠莹莹的叶芽抽出来,愈抽愈长,愈长愈绿,蓬蓬地舒展开来,如盘子,如脸盆,挨挤在一块。
一到四月底她的生辰,便会开花,胭脂色的红花,漂亮极了。然而满院儿的女使们,却比花儿还漂亮。
花谢了不久,莲蓬就长出来了,饱满的莲子青幽幽、圆溜溜。
每年夏天,凝香都会在鹤池摘上好些莲子回来,坐在阴凉地里,吹着徐徐而来的清风,一颗一颗地剥莲子。
葱白的指头翻飞着,凝香一边剥一边念叨,念叨她,念叨西川,念叨西川的莲子多么多么清甜。
一院儿的女使们便捂着嘴笑。
她的心忽然疼得欲裂,像是被人生生剜出来,再狠狠往地上掼似的。
不,她不能睡,不能睡。
她要活下来。
她还有仇没报呢!
凝香,她的凝香,她一定要活下来,她要带她回家,回她心心念念十数年的西川!
拿手撑着地,她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扶着永巷长长的墙,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雨渐渐小了,雷也慢慢停了,云隙里,闪电被束缚住了手脚似的,每亮一次,气势便颓弱一分,每颓弱一分,天色便通透一层。
更鼓远远地传了过来,一声又一声,五更了。
天就要亮了。
她一步一步朝前走,永巷,也一点一点在她面前清晰起来——高高的宫墙,乌青的窄长的,往前眼神着,一直延伸到那挂着两盏红灯笼的通明门前。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很多很多的灯火。
那样明亮、温暖的累累灯火,是平宁卫的儿郎们提着灯盏在巡逻。每隔半个时辰,他们都要绕着乾元殿四周的宫墙巡视一遍。
与信藏卫不同,平宁卫是驻守宫禁的护卫,自青平建立之日起,便只护皇权,只遵帝命。
他们是这无边宫禁之中,最为牢固的屏障。
他们,应该能救自己吧!
她朝他们跑过去,没跑出两步,便听见两串脚步声。
一串是她自己的,落水的石子般,“嘭”地响起,而后干脆利落地沉了下去;另一串距离有些远,“嘭——嘭——嘭——”“嘭——嘭——嘭——”,沉闷,匀停。
有些熟悉……
像是厚底皂靴。
难道是隐罗?
她抬眼朝远处看,两道黑色的影子正立在桂黄的宫墙边上。
果然是隐罗!
天还没完全亮,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他们站在那里,就像是雾,两团浓黑的雾。
一头是黑雾,一头是灯火。
诡异的黑与鲜亮的红在她脑海中碰撞。她看了看天色,想了想,半晌,叹了口气。
天就要亮了,不急于这一时,还是稳妥些,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罢,待隐罗走了,她再朝通明门走去。
膝盖还有些疼,迈步时不慎身子一歪,撞到了墙上。
尽管她死死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然而身体和宫墙碰撞的声音还是没逃过那两个隐罗的耳朵。
黑雾顿了顿,幽灵一般游移着朝她飘来。
隐罗速度极快,不过几个呼吸,他们已经近了很多。她回头看时,已能清楚地看到其中一个隐罗手持着即将出鞘的长刀,刃上若隐若现闪过了寒光。
她无可奈何,只能加紧脚步穿过永巷右边的一道小门,在一条更细的小巷子里,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此时此刻,她已经来不及求助于平宁卫。
提着灯笼的平宁卫,已经掉转方向进了通明门,他们要沿着门里的巷子,开始新一轮的巡逻了。
宫墙高得很,她看不到永巷外的动静,只能抬头看着东北边,被灯笼照亮的半空,看着光一点一点挪动,挪动,变了方向。
她想了想,半晌,快步朝前走去。
青石砖自她脚下一块块地往后流去,她走得极快,而隐罗就在她身后不远之处。她不敢回头,生怕自己一转身,他们那双可怕的白色眼睛,就会对上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