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乐是永安人氏。
尽管她,从未去过永安。
她坐在一辆马车上,山路弯弯折折,初冬的寒风自车帘扎进马车里去,在她身上打了个转儿,又无声地溜了出去。她放下车帘,揉了揉酸疼的右腿。
今年秋天,她登高游玩时,不慎跌了一跤,摔断了腿,从山腰上滚落下去。被人救了送回家之后,竟连发了好几日的高烧。待高烧退去,清醒之后,她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
如今的她,脑海中最初始的记忆,是一个夜晚。
那是九月初十,她最初醒来的那一晚。
说不出是什么时辰——屋子里没有点灯,看不到更漏,更不知有没有更漏。只有一轮被薄云包裹的月亮,静静地散发着微光。
微光透过门和窗牖窄窄的缝隙,将屋子照得稍许有了些模糊的轮廓。
她对这个世界的第一眼,便就是这些模糊的轮廓——一张四尺来宽的榻,她正躺在榻上,一张桌,桌下几条凳子,角落里,立着几个影幢幢的高低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物件。
这是什么地方?
她想。
可甫一思索,她却赫然发现自己脑中空白一片。一种不可名状的慌乱在她心头蔓延,继而具化成两个字——失忆。
她是谁?
她几岁?
她在何处?
她为何会失忆?
她一概不知。
那一刻,她唯一感受到的,只有陌生和慌张。
她打量着周围,想找出一些痕迹。刚要掀开被子,坐起身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谁?”
她警惕地看向门。
门半敞着,月光模模糊糊地照进来,和树叶的影子一起,落在佛莲纹的花砖上。
起了风,月光兀自不动,迷离的叶影却一摇一摆,和脚步声应和着,似乎有人什么东西早已推门进来,在黑暗中窥伺她的一举一动。
有些害怕,她便犹豫着要不要躲起来。然而身子一动,右腿上却传来一阵微微的疼痛。她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自己的小腿,硬邦邦的,裤腿里凸出来一截,像是绑上了木片。
难道她受了伤?
她正要看,脚步声却越来越清晰,紧接着,门被一推到底。
月光骤然阔了,可是屋内却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月影里,立着三个人,两高一矮,他们的身子,几乎将透进来的月光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三人原是两男一女,年纪差不多大,约莫三四十岁。
站在最前头的是个高高的男人,他低着头,整张脸隐没在黑暗的阴影里,她模糊地看过去,只能看见瞧见他的长须。他直朝她看了一眼,便侧过身子站在门边,不愿再往前一步。
三人中的女人倒是一副同她十分熟悉的模样,笑眯眯地上前,在她榻上坐下;剩余的那个稍矮些的男人也进了门,径直走向桌子,摸出火石点着了灯,然后持着灯盏走到了她的床榻边,把灯放在了榻边的小几上。
这两人自称是她的阿爹阿娘。
“阿爹?阿娘?”
她喃喃地念了又念,却怎么念,怎么觉得别扭。
像是一件压在箱底、十数年未穿的衣服,任凭人怎么去按压,任凭熨斗怎么去熨烫,都去不掉衣服上深深的折痕——那折痕已成了习惯。似乎有了折痕,才是这件衣服最原始、最真实的模样。
她犹疑地问:“你们是我爹娘?”
站在榻边的男人眉头一皱,“你果真不记得了?”
他这句话,不像是疑问,更多是叹息,一种早已知道结果,却偏偏希望能有一丝转圜余地的叹息。
他是怎么知道自己不记得的?
孟繁乐心里一沉。
她有一种直觉,这两个人,在对她说谎。
下意识地,她露出一个和煦且笃定的笑——眼睛如月牙一般眯着,两方微钝的唇角往上扬,扬至唇珠的位置,定住,然而笑出来,嘴角两点涡儿,若隐若现。
“我当然记得!”她压住内心的不安,缓缓地、一字一句道:“你们说谎,你们不是我爹娘!”
“胡说!”
黄蒙蒙的烛辉里,男人的瞳孔骤然放大,像是自己的谎言更拆穿,恼羞成怒了似的,他微带着些怒气叱道:“烧了一场,竟说起胡话来了!”
女人却像是早早就料定了她的说辞一般,不但未曾生气,反而哭笑不得地问:“好好好,你记得,你记得。那你告诉我,你阿爹阿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他们如今又在哪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