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半是希冀,半是惊惶,像是一只归巢不得的雏鸟,瑟瑟拍着翅膀,在无人的寒风中,狼狈地,来回踱着步。
孟云华心里暗笑。
她当然知道这姑娘没有说谎,更不是邪祟鬼怪,她今日做这一出戏,属实是不得已啊!
自孟繁乐醒来后,表面上一副万事皆安的模样,心里却总是疑神疑鬼,担心她和林瑜另有所图。
那是个聪明的孩子,若长此以往,恐怕他们所做的一切,终有一天会前功尽弃。今日话赶着话,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说出一句“怀疑换了个人”,便打定了主意反客为主,先发制人,让孟繁乐自己打消念头。那孩子从小就是一副犟头犟脑的性子,她自己承认一件事,胜过他们千言万语的劝诫。
眼下见她言辞恳切,孟云华自然乐意顺着话阶儿下来,便缓和了神色,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千真万确!”孟繁乐握着孟云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您摸摸,同从前一样的。”
孟云华看着她的脸,看着这张同丈夫相似的脸,忽然就叹了口气,重重的,像是要把过往岁月里的艰辛都叹出来一样。
“你也别怪我心狠!我那孩子,刚生出来,就是不足月的,跟小猫崽子一样,只有一尺三寸长……”她伸出手比划着,袖上朵大的红花在烛辉的映照下更加挺阔了,她眼里忽然多了些泪,“稳婆把她抱给我时,我都不敢伸手,担心自己劲儿使大了,勒着了她……”
“这么小的孩子,别人都说养不活!可我不信,我懂医术,我能养得活她!那段日子里,我尽心尽力照顾她,夜里睡觉时不时就惊醒了,要探一探她的鼻息,知道她还好好的,我才敢闭眼。我就是这么精心养着,将她一点儿一点儿养大。这么些年,作为……作为她的亲人,对她,我比任何人都上心——”她语气骤然冷厉起来,硬得如同万丈玄冰,“不出意外,此生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她就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你明白么?”
孟繁乐如何不明白,她咬着唇,狠狠点头。
这一番话,着实触动了她心灵最深处的那一处柔软之地,她睁着眼睛,睁着大大的,眼泪断了线一般“啪嗒啪嗒”往下砸。
她无声地哭着。
孟云华,就是她的阿娘;林瑜,就是她的阿爹。这得来不易的家,得来不易的亲人,她不会再怀疑了。
再也不会了!
世事艰难,她只是一个再渺小、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她所能抓住的,不也只是眼前所拥有的么!
夜并不漫长,入睡不久,一夜便就过去了。
月移着,移入云层里,移入山顶上,直往西边的天际移去。
在那遥远的灰紫色天穹里,它,沉睡了。
第二日一早,孟繁乐笑着唤林瑜阿爹,吓得他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
“你叫我什么?!”
“阿爹!”她同孟云华携着手施施然走来,笑着道,“我叫您阿爹呀!”
林瑜看了看孟云华,指望对方能说些什么。哪料孟云华却睨了她一眼,笑着错身下楼了。
剩下他和青庐两个人跟在后头,皆是一头雾水。
似乎要为了躲开些什么,一路上,他们有时走通阔官道,有时走山间小道。山路难走,速度也就慢了下来,待进西川时,已是十月中旬了。
西川虽没有北方大地那么冷,然而连绵的秋雨却下得天色苍灰一片。风也是湿的,裹足了湿气从衣裳缝隙里吹进来,吹得人骨头都发胀发酸。
他们投宿之时,天色已经晚了,又下着雨,连问了数家客栈,皆住满了人。整个镇上,只有最北边那家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客栈黑漆漆的,像是没住进客人。奔波了一日,他们也顾不得挑三拣四,只好随遇而安住了进来。
客栈不大,只在柜台上点了一盏灯,灯芯焦黑细短,蓝幽幽的火焰有气无力地烧。
当他们一行人抖落蓑衣上的水踏进门时,几点白花花的烛泪滚了下来,“噼啪”一声,蜡烛爆出了殷红的火星子。
烛光骤然阔了,似乎他们是故人,它来迎接他们了。
爆裂声惊醒了趴在柜台上打盹的男人。
那男人瞧上去三十多岁,方脸细眼,一对稀短的眉吊在鼓囊囊的眼皮上,见了他们,两手往上一举,“哈”一长声,伸了个懒腰。这才慢悠悠朝后头喊:“娘,娘,别忙了,赶紧过来下,来客人喽!”
紫灰色的帘子一晃,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走了出来。
老妇人眼睛似乎不太好,从帘子后头的黑暗里乍然走到亮处,竟然流出了泪。她怕客人见怪,连忙拿袖子擦了擦,亲切地笑着问:“几位吃饭还是住宿?”
林瑜道:“吃饭,也住宿,可还有房间?”
“有!有!”老妇人生怕他们走了,急走几步迎过来,“上房、中房都有,请随我来。”说着,便持着灯盏,引他们往后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