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刚住进随园时,她便发现丹琼阁对面是一块自湖岸凸出的半岛,不大,约莫只有六七分地大小,岛上盖了几间粉墙黛瓦的屋舍,正堂的门上,高高悬挂着一块匾,题了三个风骨洒落的字——芙南坞。
屋前辟出一块空地,未植花草,只栽了一棵四五丈高的树,高是极高,却无花无叶,赤条条地挺直了树干立着。
她对那无花无叶的树很是好奇,便去看了看。
芙南坞没住人,几间屋子空落落的,她在树下站了好久,才走过来一个做洒扫伙计的粗使婆子。
那婆子姓章,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小翻领衫子。衣服有些大,人穿着,一走动,就像在衣裳里头来回晃;又浆得硬,似乎为了要将她那半驼的背硬生生掰直,看上去显得年轻些一般。
章婆子告诉她,那是木棉树,是南国独有的花,要等到春天才会开,花开完了,才会长出叶子。
也不知怎的,在章婆子说完那句话后,她的后脑勺突然像是被针刺一般疼了一下,似乎有什么红色的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竟鬼使神差一般,脱口问出一句:“木棉,是开的是红花么?”
章婆子一愣,笑道:“您怎么知道!木棉是开红花,丹色也有。咱们院里这棵是红木棉,每年二月开,要开到三月底。姑娘,您再等等,等过完年,天一暖,这树就要冒出花苞了,到时候这屋子里也要住……”
章婆子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却听不下去了。那一闪而过的画面,让她有一种直觉——她从前应是见过这种花的!
难道她从前来过永安?
可依照孟云华的说法,她只是忘记了从前的人和事,其他的,譬如常识性的事多半还记得。若她从前真来过此处,怎会在第一次听到永安时毫无印象。
对于自己失去的记忆,若她说不想找回来,那定然是骗人的。只是她每每同林瑜、同孟云华提起时,得到的却是相同的说辞:“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你若一直执着于过去,于人于己,都不是一件好事。”
她自然不肯,便自己去探查。
然而似乎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故意和她作对一般,她查了好些日子,竟一无所获。这其中的原因么,也有一部分是她离了故土,离了端州的原因。如今,普天之下,她所熟识之人,除了孟云华、林瑜以及一个小厮青庐外,便只剩永安随园里,这些她新认识的人。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是不可能了,她忽然想起,孟云华曾告诉过她,她是从山上跌下来,碰了头,脑子里淤积了血块,才会前事尽忘的。
“若将脑子里的血块疏通、消释呢?会不会自然而然就想起来了?”她连翻了好些医书后,得出一个结论。
是夜,孟云华带着一身寒气进了丹琼阁。
外头起了雾,她前襟、鬓角都沾了不少小水珠子,极细,一颗一颗串联起来。初冬的夜里,似乎冷极了,待脱去斗篷,便俯下身子,把手放在烧得正红的木炭上方烘着。
孟繁乐便趁机提了提。
刚进门时,孟云华脸上原是带着些笑意。
一听这话,笑意倏而凝滞了。
似乎是为了细细思量些什么,她瞧了孟繁乐一眼,并未说话,只低下头,将手翻来覆去地烘。炉火左冲右突地烧着,屋子里却静得发沉,仿佛为了打破这长久的沉寂,炭火谨慎而急切地爆了几点红星子。
直到一双手被炉火烘得得发红发烫,孟云华方才笑了笑,开了口,“好呀,你若觉得可行,试上一试也无妨。”
罢了,母女俩寒暄几句,孟云华只撂下一句“早些睡”,便回了孜安院。
那一晚,孜安院的灯,长烧不败一般,一直燃到了三更。
孟繁乐心里便有些明白了,孟云华似乎是不太赞成她这般做的。
可是为什么呢?
难道自己不记得从前的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么……
只是眼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阿娘没否定,她便只当她同意了。
同孟云华相处了这些日子,有时候,她也会觉得她这阿娘着实有些奇怪。
孟云华对她极好,这一点,毋庸置疑。且这份好,并不只是挂在嘴上说说而已。她记着她,念着她,但凡她哪里不舒服,她便嘘寒问暖;稍稍严重些,她便担心得整宿整宿都睡不安稳。
刚住进随园时,有几个婆子仗着自己是园子里的老人,有些资历,便常常克扣她的东西。虽不值几个钱,次次积累下来,难免叫人心头不快。
她想着,自己毕竟是寄人篱下,还是不要起纷争的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将她们都得罪了,岂不是让她阿娘难做。便一一忍下了,也不许青池告诉孟云华。
谁知没过几天,青池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她,说那几个婆子都被罚了。
她这才明白,孟云华无意中知道了这事,当下便就着事情发作出来,闹到了随老夫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