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老夫人脾性虽好,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立即叫了那几个婆子过来,问清原委后,尽数打发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事后,随老夫人将她叫了过去,当着众人的面,缓缓开了口,“你舅公年纪大了,这辈子,我也不指望他娶妻生子了,他那性子,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你是华儿的孩子,我只当你是我嫡亲的曾孙女儿。你既来了我这里,此后,随园就是你的家。在家里,若有人敢怠慢你,敢欺负你,你不必忌讳什么,只管就事论事,痛痛快快地发作出来。”
园子虽大,却耐不住消息生了翅膀一般飞出去,不消半日,仆役、女使们便都知道了。此后任谁见了她,都是一副恭敬模样。
她虽有些心虚,却很是为随老夫人和孟云华护着她而感动。
若说孟云华奇怪,便只有一桩事——只要她一提起自己丢失的记忆,孟云华就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那是腊月初四,她无意中听青池说,她舅公随月生精通岐黄之术,不少在旁人看来药石无医的疑难杂症,只要请他过去把个脉,开个方子,便药到病除了。她一喜,便同孟云华说,自己是否能求一求舅公,瞧一瞧她的失忆之症。
不料她刚一开口,孟云华却道:“你舅公常年行医在外,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也得让他老人家好好歇上一歇。你平日里吃的那副药,便是你舅公的药方子,既然你说于失忆之症收效甚微,想来即便再去叨扰你舅公,也不会有什么好法子了。”
这一番说辞着实让她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她连忙解释道:“阿娘,再好的药方,长期吃着,药效也会大打折扣,隔上一段时日,就得调换调换药量。也许……”
她开口时,孟云华尚还稳稳坐着,待她话说了一半,孟云华却突然起了身。
不知是急还是怒,她起身时的动静有些大,木椅子被脚一带,“噌”一声发出颤抖的推拉声,末了,晃晃悠悠,“噔”一声轰然砸在地上。
“阿娘……”她唤了一声,先前未说完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孟云华没做声,脸上看不出表情,只绕着孟繁乐来回打量着,不知什么时候,眼里便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为了看个仔细似的,她又朝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站在她身后,双手轻轻搁在孟繁乐的肩膀上。
那双手有些凉,靠近时,手背碰上了孟繁乐的脸。
眸子微动,她看了一眼孟云华的手。白皙的手,五指并拢,像封存于铁匣子里、骤然见了日头的刀,冰冷的,散着寒光。
就在她的颈项边,肩膀上。
肩头蓦然一疼,孟云华压着她的肩头,按了一按,她听见她冷幽幽的声音从自己耳后飘过来。
“秋来你摔了一跤,也算是经了些事。我仔细瞧着,你同从前想比,竟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也罢,你有你自己的心思,我们的话,你是听不得,也听不进去了……”
话轻飘飘的,她却觉得,自己被那话里话外的辛辣之意腌了个透。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里屋的更漏一滴一滴,清脆地响着。
不过短短的几个呼吸,已被无限拉伸、延长,成了一匹透明的布,将她湿淋淋地包裹起来,闷在里面。
呼吸一滞,她的心落到了谷底。
待平息时,她面上多了些许笑意,缓缓地道:“阿娘说的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一辈子还长得很,我总该为以后多想想。”
这话着实说得心不甘情不愿,面上的表情却自然得很,想来是自哪儿跌倒,便从哪儿爬起的缘故,乍一瞧,她竟像是心甘情愿认同了一般。
林瑜如何不知道这两人话里的锋芒与深意。
他瞧了女儿一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安抚安抚她,又不知道打哪儿说起,话到嘴边,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能这样想便很好。”
过去的便过去了,假使一直执着于从前,又如何过好当下的日子呢……
他转过身去,拉着孟云华去了里屋,商议着前去燕缭之事。
孜安院虽担了个“院”的名头,实际上却并不大。
四间房,从这头走到那头,统共也不过六七十步。然而,他们在这并不大的屋子里说这话,孟繁乐却觉得,四周安静极了。
这种安静,并不是说孟云华和林瑜说话的声音多么多么小——实际上,他们正常地聊着天,甚至聊上几句,还会笑上一笑。
笑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太阳底下晒过的茅草屑子一般干硬,飘着,窜着,硬生生往她耳朵里钻。
这屋子里的静,更多的是一种停顿、别扭、压抑的静。他们说几句,停下来,有意无意看她一眼;笑几声,断续的,眼角的余光扫向她。
仿佛是生怕她注意到他们,又生怕她没注意到他们一般。
太可疑,又太刻意了!
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