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连着晴了几日,到了腊月十五,突然下起了雨。
永安这冬日的雨下得百转千回,竟像极了黄梅时节的连天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也没个停歇的架势。
不知是被密密的雨帘蒙了味,还是那位林公子伤势渐渐好转了,这几日,自芙南坞里传出的药味,已然轻了许多,院子里来往的小厮、仆役,也不如前几日那般行色匆匆。
孟繁乐坐在丹琼阁二楼的凉台上,老远便看见雨幕下,青池撑着一把伞,从对岸的芙南坞颠颠儿跑出来。
青池是她阿娘教出来的徒弟,和她同岁,只比她小几个月份。
按着规矩,青池原应唤她师姐的,不知为何,到了永安之后,却偏偏做了她的女使。
这姑娘圆脸,圆鼻,大圆眼睛,眉心一点红痣;个子娇小玲珑,乍一瞧,竟只有十岁出头的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人儿,功夫却不容小觑。
孟繁乐是见过她使枪的。
一杆七尺雁翎枪,足足有十几斤重,她却举重若轻,舞得虎虎生风。
她将木楼板踩得咚咚响,一口气跑上了凉台。
横吹到伞下的雨将她半边袖子淋湿了些,额前呲出来的鬓发上沾满了一粒粒的小水珠,她跑,那小水珠也跟着跳,落在眉毛上,本就很是浓密的眉毛更显得根根分明了。
“姑娘!”她眉飞色舞的,“我打听清楚了,芙南坞那位林公子是仲陵先生的徒弟!叫……好像叫少微!”
仲陵,是林瑜的字。
“我阿爹的弟子?林少微?”孟繁乐一愣,“这么巧,竟也姓林?”
青池正往嘴里塞着酥饼,闻言忙摆了摆手,含糊不清地道:“不是的,听说是先生旧友的儿子,年前家里遭了难,便改了姓,拜了先生做师父。”
“那他先前姓甚名谁?”
“不晓得。”她将酥饼咽下去,似乎噎住了,忙灌了一大口蜜糖水;她擦了擦嘴上的酥饼屑子,将下巴一抬,指了指芙南坞,“姑娘,你不知道,有一个叫近亭的人,可凶了!我刚进去没几步,他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若不是另一个个子高高的人替我来解围,他险些要将我轰出去!”
她本是一张灵动的圆脸,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两方脸颊红扑扑的,又嘟着嘴,像极了五月里新熟的白桃儿。
“所以,”孟繁乐瞧她好玩得紧,捂着嘴笑,“你便是向那个子高高的人打听的?”
“姑娘怎么知道的!”
青池是休涂人氏,多年前戎浑人进犯中原时,她父母因保护她,双双毙命于戎浑人的刀下。
城破之后,休涂十室九空,她侥幸活了下来,跟着灾民们一同到了中原。
彼时正值寒冬,滴水成冰的季节,她一个小孩子家,没了父母照顾,没多久就生了病。
她没有钱去药房,胆子又小,便自己忍着,病得只剩一把骨头之时,遇到了孟云华。孟云华心疼她的遭遇,便时常照顾她几分,后来,甚至收她做了徒弟。一晃眼,八九年过去了。
因着这层原因,孟繁乐起先以为青池是她阿娘指来看着她的,于青池,心里便有些提防。
相处了一段日子后,她才发现这个与她同岁的小姑娘浅得很,人又活泼,心里想些什么,一股脑儿都摆在脸上了。
这样的性子,如何能看得住人!
她瞧着青池惊愕的脸,想要逗逗她,便故作高深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青池果然变了色,呼道:“您瞧见了?不可能吧!他说我淋了雨,袖子都湿了,若不暖一暖,会染风寒的,我就进屋喝盏了姜茶,嗯……他还给了我几块乳饼。我瞧他人长得老实,便想着碰碰运气,就随口问了他几句,他竟一一都答了,我又趁机想多探些消息,便问他可知道林公子先前是哪里人,他却不作声了,只说林公子那边还需要人照看,让我慢慢吃,就推门走了。”说罢,转过脸来可怜兮兮看着孟繁乐,“姑娘,我说错话了么?”
她眨着眼,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孟繁乐连忙哄道:“也不能说错吧,也许他只是不想说起从前之事呢。即便错了,你也只是无心之失。更何况,是我让你去打听消息的,若论错处,也是我有错在先。”
“不对,姑娘不会错的。”她正了神色,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她的眼里倒映着天光、雨幕以及孟繁乐微微震惊的脸,认真地一字一顿道:“姑娘是恩人的孩子,姑娘的话,是不会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