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火车站的电子钟跳成19:47时,林蔚的布鞋底已经在地砖上磨出毛边。五个人像误入玻璃迷宫的飞蛾,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声浪冲得东倒西歪。自动扶梯不断吐出衣着光鲜的人群,香水味混着汗酸味扑面而来。
张美丽突然抓住林蔚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巨幅广告屏上的泳装模特正在转身,那截雪白的腰肢在霓虹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让她们同时发起仰望的思绪
“这铁皮箱子吃钱!”
王二子蹲在自动售货机前,疯狂拍打退币按钮。易拉罐卡在出货口,他掏遍所有口袋后,突然抡起李大卫的军用水壶砸向玻璃。“哐当”一声巨响,巡逻保安的手电光立刻刺了过来,照亮他脸上纵横的汗。
林蔚缩在立柱后数剩下的硬币。母亲缝在内衣暗袋里的五十块钱,此刻变成了火车站厕所标价两毛的粗糙手纸,变成了自动扶梯上滚落的橘子,变成了保安呵斥时喷在她脸上的唾沫星子。
指南针的铜壳裂缝里嵌着怀化站的月台砂砾,玻璃罩已经完全碎裂,只剩“南”字还倔强地留在底盘上。
就这样几个人在,在这个人人潮汹涌通往南北的火车站晃悠了很久
“要不…去劳务市场?”
陈开国指向广场对面闪烁的“招工”灯牌。他的解放鞋开了更大的口子,露出磨出血的脚趾。灯牌下蹲着几个赤膊汉子,烟头在暗处明明灭灭,像野兽的瞳孔。其中一人突然朝他们吹口哨,哨声尖锐得像刀划玻璃。
王二子不见了几个小时了,再出现时身后跟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那人脖子上的金链子陷在肥肉里,手机壳镶着水钻拼成的豹子头。
“这是强哥,电子厂招女工,包吃住!”
王二子搓着手,缺牙的豁口在霓虹下泛着油光。强哥说“宿舍有热水器”时,张美丽眼睛倏然亮了,想起村里姑娘们传阅的都市小说封面——烫卷发的女主角总是裹着白色浴巾从雾气中走出来。
面包车穿过隧道时,陈开国突然抓住林蔚的手腕。他的掌心全是冷汗,军用水壶在急刹中滚到车底。
“不对劲!”
他压低声音,下巴指向窗外越来越稀疏的路灯。林蔚数到第七根生锈的电缆杆时,车停了。远处传来海浪声,咸腥的风里混着腐烂海藻的气味。
铁门轰然关闭的声音像口破钟。所谓的电子厂是仓库改建的,墙角的霉斑爬成狰狞的树状。流水线旁堆着发霉的纸箱,日光灯管上缠着蛛网,有飞蛾尸体粘在灯罩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强哥踹开宿舍门的瞬间,张美丽尖叫着后退——八张铁架床挤在十平米房间,上铺垂下的蚊帐沾着经年血渍,像招魂幡在穿堂风里飘荡。
王二子不见了!
第一夜,林蔚在机床轰鸣中梦见母亲抹灶灰的脸。惊醒时发现枕头上有黏腻的触感,摸黑捻亮打火机,照见一滩暗红色的污渍,已经生了霉斑。
现实比梦境更荒诞:清晨五点,监工用铁棍敲响氧气瓶,女工们像惊起的麻雀扑向工位。她们的眼睛浮肿,嘴角还挂着隔夜的泡面残渣。
张美丽分到焊锡岗位。第一天中午,林蔚看见她偷偷把右手藏在桌下颤抖——焊枪烫穿了手套,脓血浸透纱布,在流水线上留下淡红的痕迹。
“不能摘!”
张美丽咬着嘴唇,
“摘了要扣钱。”
她的铁皮饼干盒就放在脚边,里面只剩三枚五毛硬币,却仍然每天擦拭得锃亮。
陈开国在仓库搬运时摔碎一箱电路板。监工把他按在碎玻璃上,玻璃碴刺进掌心时他一声不吭,只有太阳穴暴起的青筋泄露了痛苦。
“赔?干满三年白工!”
强哥的金链子在阴影里晃动,镶金犬齿闪着寒光。那天夜里,林蔚偷偷用母亲给的腊肉油给他涂抹伤口,油脂混着血水,在月光下像融化的红蜡。
李大卫试图翻墙那晚,月亮特别亮。探照灯突然大亮的瞬间,林蔚看见他像只壁虎贴在围墙上,影子被拉得很长。保安牵着狼狗围过来时,强哥的金链子在月光下晃荡,王二子低头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条中华烟——那是他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