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胆子可一点也不小了,你的兄弟姐妹若是在这黑漆漆的大雨里,坐在这阁楼顶上待一个晚上,恐怕已经吓哭了。”顾夏笑着安慰他。
“你说的对。刚开始来这里的几年,我非常怨愤,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心里总想着为什么我要过这么痛苦的日子,不仅没有家人,连朋友都没有,随时都可能没命。后来渐渐的,我麻木了,丢失了感情和思想,变成了一个机器。可是这几天,我看到沉南城被淹,人们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我们一路而来都能看到人们泡发了的尸体。我忽然感到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幸,这些年里,我的身份虽低,也跟着沙漠商人走南闯北,见过绚丽的景色,也分过成箱的金银财宝。我已经比这些在梦中死去的人们幸福多了。”
第二个讲故事的人是姆扎老爷,他竟然只有三十几岁。姆扎老爷是沙漠金门头几批的奴隶,那个时候征召奴隶没有年龄的限制,只要身世背景调查清白,就可以投到沙漠金门的门下。姆扎老爷是沙漠里的游牧民族,从小环境优渥,家庭关系和睦。然而民族内部突然爆发的内讧让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从此开始长达三年的漂泊,后来在一次跟随沙漠商人走货的途中,姆扎老爷知道了沙漠金门的所在,并加入了其中。
“最开始奴隶的人数不够,所以沙漠金门会从外部征召一些熟悉沙漠环境的人一起走货。遇到合适的就收入门下,不合适的就杀了灭口。”姆扎老爷解释说,
“老爷留此门多久了。”顾夏问,
“十三载有余。”姆扎老爷回答。
“老爷何不晋升?”
“站得高不一定是件好事。0733,你从哪儿来。”姆扎老爷还记得申英路当初提点他的话。
“我?我从东吴来,老爷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顾夏笑起来露出两颗不太明显的虎牙,一副天真浪漫的模样。
“和家人走丢了吗?”姆扎老爷故意问,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我家住东吴;家里年中闹饥荒吃不上饭,把我给卖了。”顾夏接话说。
从前这话听着没有什么毛病,但已经相处了这段时间,姆扎老爷又从其他仆人老爷和奴隶的口中听说了一些关于顾夏的事情。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来看,顾夏的出身即使不是大富大贵,也绝不贫苦。他真的是因为家里吃不上饭所以被卖了吗?姆扎老爷蹙了眉头,东吴不是个小地方,想考证顾夏的话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正在这时,三人视线之内出现三具浮尸,尸体顺着水流很快漂到他们面前。从尸体的形容来看,人死了一天左右。一女两男,一男一女是成人,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和尸体一起漂来的还有少量木头和半只车轮,看起来像是一架散了架的马车。
顾夏几乎是立即想到了沉南城的那家有钱人,他们匆忙从城中离开,却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场天灾,在逃亡的途中丢了性命。顾夏又凑近了,看了看他们身上的衣服,似乎在哪里见过相似的款式。是那个抢酒喝的漂亮小孩,看来那孩子是他们扔下的另一个儿子。顾夏从成年男性尸体上拽下来一枚戒指。
“死人的东西你都敢拿。”方文看到顾夏的动作,张了张嘴巴。
“这个叫循环使用。老爷,你要拿点吗?”顾夏又从女尸的手腕上卸下一条金手链。
“我不拿死人身上的东西。”
“既然你们都不要,我就收下了。老爷,能帮我保密吗?”顾夏眨了一下眼睛说,姆扎老爷没理他。雨势渐渐弱了,天边还是黑乎乎的一片。
“你们两个都会游泳对吧,”姆扎老爷突然说,“下水轮流拖船。”
“掷铜钱吧,字面我去,花面他去。”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谁也不愿意下水,顾夏提议说。
方文沉默着没有说话,姆扎老爷已经从袖子里捡出一枚铜钱。铜钱落,是花面。拼运气,顾夏好像没有输过。
方文在姆扎老爷的注视下脱了衣服,绑了绳子,又哆哆嗦嗦地跳下水,姆扎老爷用罗盘看了方向给方文指路。方文游的速度很快,在水里像银鱼一样,连顾夏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连他的一半也比不上。
天边的怪物渐渐收起了獠牙,雨水形成的水面之上亮起一片灰白色,雨停了,天放晴了。顾夏接替方文下了水,这时候温度已经没有那么冷了,加上天色已渐亮,顾夏比方文游得轻松多了。方文刚刚上了船,沾满了污水的皮肤被冷风一吹,冷气直冲脚底板,他打了两个喷嚏。姆扎老爷坐在船的前端,时刻注意着行驶的方向。如果路线无误,他们很快就可以驶出沉南城,来到与之接壤的襄西县,襄西县的地势较高,不易积水。
顾夏和方文又交替了一次后,他们下了水开始徒步,临近中午的时候,三人把船拖到了高地。姆扎老爷以娴熟的手法用粗绳子把船拴在老树干上。
“入夜之前,我们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顾夏不得不佩服姆扎老爷,他们手中没有地图,地形也被暴雨冲刷得变了模样,但姆扎老爷依旧能够仅凭一只罗盘准确无误地判断方向,带着他们从沉南城走到襄西县。可见他的方向感敏锐,对这段路程也极为熟悉。
顾夏一边拧衣服上的水一边紧跟在姆扎老爷身边,忽然顾夏的耳根一动,他听到了石头之间细微的错位声,他立即拉了一把身旁的姆扎老爷,姆扎老爷下意识地跟着顾夏跑了出去。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大量的山石从之前所在的位置上掉落下来,方文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砸中了。
“是你救了我。”姆扎老爷看了一眼顾夏,
“老爷,你可是张活地图,救了你就是救了自己。”顾夏看了一眼方文的尸体,
姆扎老爷上前取出了尸体上的沙漠子母蛇,但他并没有把蛇收回来,而是从罗盘里取出一点粉末把蛇药死了。顾夏很想知道这些粉末的来历,可他知道现在不是一个正确的时机,于是他把眼神收了回来。
“好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姆扎老爷眼角的皱纹似乎更深一些了,他从腰间取下竹筒,倒了一点水递给顾夏。
“谢谢老爷。”顾夏双手捧过竹筒的盖儿。
一路上,二人集中精神观察周围环境没有再交流。入夜之前他们终于抵达了襄西县,此时距他们离开沉南城已经超过十二个时辰。襄西县并非完全没有受到暴雨的影响,正如他们在路上所见,县的边缘地带局部地区正在发生泥石流和山体滑坡,农田受损严重。只是他们的地势较高,加之降雨量远没有沉南城大,所以老百姓尚且能够维持日常的生活。
姆扎老爷进布庄买了两身干净衣服,又带顾夏到客栈住店,他把手里其中一身衣服递给顾夏,“去把衣服换了。”
顾夏眼睛一亮,连忙蹭了蹭胳膊上的泥和水,双手捧过新衣服,身上这件湿漉漉的脏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天了,根本就没干过。顾夏跟着姆扎老爷住进一间客房,在屋里换了衣服后,他们又到镇上的驿站里打探马匹的价格,受灾情的影响,马匹的价格飙升,不过这对沙漠商人来说依旧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因为天色已晚,姆扎老爷和顾夏很快回到客栈用完饭。这一路上,姆扎老爷一直用西南方言与商贩对话,顾夏只能凭借直觉来推断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们要在这里等三天。”吃过晚饭后,姆扎老爷对顾夏说,
“等申大人的消息。”沉南城的暴雨虽然暂时停了,但申英路想连人带货物地出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过有钱能使鬼推磨,说不定申英路能让全沉南城的活人帮他开道呢,顾夏心想。
果然,三天后的清晨,姆扎老爷从外归来带回一条蛇,申英路的讯息就藏在蛇的身上。
“我们这就出发去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