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伤病和私塾整顿的缘故，我缺席了两个月的课业，季乐好心帮我带回了功课。于是书照旧读，我还趁这机会把学琴的事情捡了起来。向岚赞我刻苦，实际上是年尾将近，小风琐事繁多，常常抓不到人影；向岚自己又在调查骑射大赛上我们二人遇刺一事，院子里安静得很，除了读书和学琴，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好做的事情了。

向岚自从骑射大赛险些着了道后，就变得愈加谨慎，甚至连将军府里的人也完全不信任了。他从周俊驰的手里借了四个斗金苑的家奴，代替将军府的侍卫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原本向峰绝不同意外人进府，但向岚从平靖公主入手，求来了恩典，把斗金苑的家奴放了进来。

只是向峰和向峻把骑射大赛的尾巴收拾得很干净，向岚调查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有力证据指证两个哥哥企图杀他灭口。他把这桩仇怨埋入心底，表面上顺从向峰和向峻，暗地里牟足了劲儿调查他们二人的势力和动向。

这天夜深了以后，小风翻进窗子来找我。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这年新岁所有的王室直系子弟都要入宫参加庆典。我先前有些惊讶，后来便明白过来。季安的死对祖父的冲击很大，加上祖父的年纪大了，怡王的身体又不好，他一时想享天伦之乐也无可厚非。小风说因庆典规模庞大，宫中人手不足，他和大祭司会提前入宫筹备庆典。这是一桩好事，凑热闹的事情如果只有我一人则实在无趣。

果然第二天父亲把我们六人聚在一起，宣布了到宫中参加庆典的事情，两个弟弟很高兴，在一旁手舞足蹈。父亲横了他们一眼，二人马上立直了身子，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父亲吩咐我们每人准备一份礼物，在新岁之夜献给祖父。

新岁前一夜，小风离府之时递给我一张地图。这是他和向岚一起画的，制作精细，详细标注了宫中的宫殿和亲卫军把守的地点。一座宫殿的西侧门上标注了一颗黄色的星星，这是我们三人在各自活动结束后汇合的地方。我把地图翻来覆去看了五遍，然后将它投入烛火中。

小风走后，王陆送了新衣服给我。暗红色的袍子，上面绣着烫金色的花纹，这让我感受到了节日隆重和喜庆。我用手捻过衣服的材质，是上好的绫罗绸缎。

入宫当日我简单盘了发髻，别了那支被小风修好的发簪，身上背了琴。幽王府门口停了三辆马车，父亲一人乘一辆，剩下两辆马车分别入三人，我和两个年幼的弟弟坐一辆马车。我之前从未花过多的注意力在他们二人身上，因此总是分不清他们。

当围坐在一起时，我发现他们的相貌和性格都天差地别。季冬的模样是兄弟中与我最相近的，看到他，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而季秋和季春是一母所出，相貌最为相近。性格上，季冬性子偏软，我平日和他接触不多，常是不苟言笑的样子，他有些怕我。我和他说话时，他并不直视我的眼睛，而是低着头，用手指攥着衣角。

季秋却完全不一样，他喜欢大声说话，一点都不怕我，还靠在我的肩上，左一句右一句的讲话。说我身上的味道很香，似乎是樱花的味道；说我长得漂亮，如果是个姐姐，他一定好喜欢；他问我准备了什么礼物，我看了一眼放在腿上的古琴，他以为我要将这琴送出去。我摇了摇头，没有解释。

在这期间，季冬一边紧锁着眉头看向季秋，一边用余光偷瞄我的神色。我微闭上双眼，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安静地坐在马车上。季秋叽叽喳喳的声音在我耳边喋喋不休，我原本最不喜聒噪，但季秋的声音却没有那么刺耳。更奇怪的是，他说的话我竟然全部都进去了。

他说这一年的冬天太冷了，屋子里点了两个火炉子，他还是觉得手冷脚冷；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到送什么给祖父，临出门前才打包了一块从墨林轩入手的砚台作为礼物；他听说宫里御膳房的桂花糕特别好吃，晚上一定要多吃几块。

季秋怕冷，他用双手抱住我的手臂，把下巴垫在我的肩膀上。我抬了抬手臂让他松开，他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撒了手。他的鼻尖微红，一双睫毛像小扇子一样上下翻腾。我从袖子里把手炉掏出来递给他。

谢谢四哥！他大声喊，笑得全身都在发抖。我有些羡慕季秋，他是整个幽王府里最快乐的人。季秋又在和季冬说着悄悄话，外面马车的声响嘈杂，我听不真切，大概是在聊千机锁和飞行棋。

在我半睡半醒之际，马车停了。季秋第一个探出了马车，我让他和季冬先下车，自己跟在最后。宫中和我想象中差不多，像是一个庞大阴森的铁笼子，晨起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庄严肃穆的、青灰色的宫殿正藏在这迷雾之后。

我们从王宫的东侧门进入，之后经过玄武大殿和一方后花园，穿过旷书阁后西侧有数间宫殿，这里住着王宫的亲卫军。再往北走是怡王三个儿子长住之处——珠妙宫，只可惜这时候季安已死，宫殿里只剩了季宁和季宸二人。

珠妙宫内人声嘈杂，宫内上下都在手忙脚乱地准备庆典的事情。越过高墙，不远处传来管弦丝竹之音，乐音悠扬，娓娓动听。还未及细细品味，亲卫军便催促我们前行。穿过冗长的百米走廊时，乐音渐弱，后来便停止了。走廊连接的是万相大殿，这里是举办庆典的地方，大殿正对面是祭祀高台。

这祭台比幽王府中的更高、更宽阔。台子上的布置繁琐，三十米的祭祀长桌横在中央，长桌上铺着黑色的桌布，桌布绣有复杂的红色图腾，后来小风告诉我，这些都是他们连夜绣上去的。桌面上摆着盛满了祭品的托盘，每隔半米放一升着青烟的香炉。桌下摆满了酒坛，老远都可以闻到酒香。十几个穿身黑色长袍、颈部系红色飘带的少年正在打扫祭台的卫生。

大殿里，婢女和小厮向我们展示坐席的次序。殿内左侧一排是怡王和其家眷的位置，二排是幽王府的位置，右侧一排是将军府的位置，二排是齐王府的位置。看来庆典期间，我和向岚二人只能隔着人群相望了。

我们在殿内停留的时间不长，亲卫军又领我们北行进入太和宫。在庆典开始之前，所有人在太和宫等候。季礼和季乐在父亲身边同坐，季冬挨着季秋坐下，季春走到我面前说要和我下棋。我盘腿坐在地上，把琴卸在一旁，抬手请季春坐在我对面。季春皱了一下眉头，还是坐了下来，然后他从下人手里拿来了棋盘和两盒棋子，把棋盘摆在我们中间。

我并没有要和你下棋。听到我的话，季春愣了一下，随后手攥成拳，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在这当口，季乐走了过来，他把手按在季春肩膀上，表示想和季春来一局棋。所有人都知道季乐是在给季春台阶下，但季春却说了一句很傻的话，他说他此时此刻只想和我下棋。季乐干笑了一声，回到季礼身边。

季秋凑到我耳边说，四哥，你居然敢整三哥，你完蛋了。

季夏。向岚走进太和宫，向我扬了扬下巴。我挥手让他坐到我这边来。王宫深院，斗金苑的家奴是万万进不来的，于是向岚躲他两个哥哥远远的，硬是凑到我的身边。这一下倒也缓解了我和季春之间的尴尬气氛。

庆典在申时开始，我们提前一个时辰回到万相大殿落座。而后王室子弟依次上前献礼，从将军府开始到齐王府止，我一边吃糕点一边看热闹。向岚献的礼物是一方他亲手刻制的印章，上面写“明镜雅德”四字。

季宁奉上了五江水（季氏境内的五条江河。分别为北方的乌蒙江、西北的檀花江、贯穿东西的苏木河、东部沿海的石临水，和发源于西南大雪山的谒摩河）和三山石（北方的阿拉万古山、西南的大雪山，和东南的马鞍山）。以我当年浅薄的学识也能看出这五江水和三山石绝不是伪造的。

这五条江水的颜色、含沙量、轻重（作者解释：其实就是密度）各有不同，是以在杯中呈现出一定的层次，得此一见，我亦心驰神往；三山之石各有风姿，阿拉万古山的浮石多呈灰白色，表面粗糙多孔，重量极轻，可以浮于水面之上；大雪山的页岩由几种颜色堆叠而成，分层清晰，较为坚硬；马鞍山的花子岩多为浅肉红色，非常坚硬，用水浸泡后色泽光亮。三山之缩影尽在杯中。

这殿里任何礼物的重量都不可能超过五江三山，这场献礼的表演从季宁出现的时候就注定了主角。更何况季宁还说了非常漂亮的贺词：贺新岁之禧，这份礼物本是准备为祖父祝寿之用，可巧得很，偏早了半年集齐了。看来这一年季氏必能顺势而为，攻克西域之关；国家必能五谷丰登，收服万民之心。

我和向岚对视了一眼，向岚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们都看不出季宁竟有此等心机和才智。他二十年来一直名不见经传，众人尽知怡王深得王心，却不知季宁拍马屁的功夫远远在他父亲之上。

季宸没了一条腿，坐在轮椅上，身子格外单薄。他绣了一副枕套送给祖父；季礼送了自己誊写的经文；季乐送了一幅字；季春送了一尊玉佛，没看出来这小子居然有不少私房钱；季秋送了一方砚台；季冬送了一盆自己种植的金桔。

我送礼的时候闹了个笑话，在场的人都以为我要将琴送出去，其实我只是送了一首曲子。曲毕，我恭敬地行了礼，道贺新岁之禧，接着便要携琴退下。一直沉默不语的祖父忽然开口说这琴的质地和音色都极好，是否把这琴一同留下。

我一时语塞，这琴是小风的，琴的末端还刻着一个“顾”字。若是祖父看到季家连琴都要用别人的，不知是什么心情。祖父又继续说，这琴取上好的金棕木而作，取珍贵的金乌丝为弦，做工精巧，音色绝佳。莫说百里无一，就算是一千张琴里也不一定能遇到一个。

无奈我只能硬着头皮告诉他，这张琴是从朋友之处借的，如要留下，需得征求对方的同意。这一次祖父倒是没有再为难我，或许他确知这琴的难得之处，所以我要和主人家打个招呼也在情理之中。这段插曲过后，我回到座位上坐立不安，我不想将小风的琴送出去，但也不愿因此得罪祖父，可是又要上哪里找到一张一样的琴呢？我心绪不宁，也没有再注意其他人又献上了什么礼物。

——《季夏札记，庆典》

顾夏在梦里被人泼了大半盆水，一抬头才发现分明是下了大雨。姆扎老爷和同行的奴隶方文也醒了，方文抹了一把脸，“雨下大了，我们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

“我们得找块高地，眼下在这里等着一定是死路一条。”姆扎老爷啐了一口吐沫说。

“往那边走。”顾夏指了一个方向，在黑暗里没人知道会通往哪里。姆扎老爷还在犹豫，雨势渐大，雨水很快便要灌入船里。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顾夏又补充了一句。

姆扎老爷咬了咬牙说，“走。”

顾夏和方文迅速调转方向行驶，他们就像在大海里漂泊的一叶扁舟，摇摇晃晃，好似下一刻就会被掀翻。好在他们真的找到了一片高地，这里曾经是一座阁楼，现在只剩下了一层楼顶露在水平面之上，三人拖着船爬了上去。

雨还在下，黑暗笼罩着他们，为了降低心理的恐惧，三人开始轮流讲故事。方文第一个开口，他是家里七个兄弟姐妹里年纪最小的；因为胆子小，身体也不好，在家里最不受宠。常常在饭桌上抢不到饭，等到了夜里所有人都睡着了，他才溜到灶台上去偷吃剩菜剩饭。几年前村里闹饥荒，他就被家里人给卖了换粮食，后来辗转来到了沙漠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