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三月底的时候,父亲带了季春离府,明面上说去东部沿海出公差,实则是去寻平成公主母子。府中之事皆交由季礼负责,季乐佐之。向岚也传来消息,向邵文带向峻离府,将军府内向峰大权在握。
向将军和父亲一走,向岚和我自是乐得清闲。上午去私塾听课,中午到萃华楼吃茶点,下午去斗金苑打牌。可惜大祭司自入冬便病痛缠身,小风常在祭司殿侍奉,没有时间和我们到斗金苑串门。对于此事向岚甚是欢喜,因为小风打牌一贯记牌,向岚总是赢不了他。
天气回暖后,大祭司身体逐渐转好,齐英邀我与小风同他一道采风,这原本也是约定好的事情,小风和大祭司软磨硬泡了两天,终于得了外出的允诺。此行往返约莫三日,最多不超过五日。为了安全起见,我让马师傅带了五个侍卫在后面跟着我们,以防万一。向岚听闻我们要随齐英外出采风很是羡慕,左右也不想独自一人去私塾上课,最后还是周俊驰允了带他去皇都附近的凤凰山写生。
临行之前,小风担心沙漠鸽被大祭司炖了补身子,于是把鸽子交到叶德明处寄养。你一只破鸽子还给我拿过来,不要,拿回去,拿回去。叶德明挥了挥袖子,神情很不耐烦。小风拉着人,压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叶德明脸色微变,接着把沙漠鸽揣到了怀里,罢了,给你喂两日便是。
你和他说什么。我和小风去马棚牵马的时候我问他。
实话实说,否则我们前脚刚走,后脚这鸽子就上饭桌了。放心,叶玉有分寸。我和小风各牵一匹马出了幽王府,行李不多,都挂在马背上,以衣物和盘缠为主,皆由小风打点,我没费什么心思。
我们与齐英和裘子韩在皇都城门口会合,一见面裘子韩就问我们吃早饭了没有,然后顺手递给我一个油纸包好的袋子,里面是两个丰顺的猪肉大葱馅包子。丰顺包子铺在皇都极为有名,南北城各有一家,可是这猪肉大葱馅的包子不管在哪一家排队,都得从辰时开始等着,每日限定两百个,一开门便即刻售罄。可见这裘子韩为了这包子还是费了一番力气。我道了谢,塞进自己嘴里一个,又把袋子里的递给小风。
丰顺猪肉馅的包子果真名不虚传,谢裘先生慷慨,我们这就出发吧。小风骑白马穿黑衣,我骑黑马穿白衣。王室里的人都管齐英叫老头,可他不过是四十岁出头,把头发和胡子收拾干净后神采奕奕,年轻了七、八岁,也有几分潇洒的气质。齐英和裘子韩各骑一匹黑马,裘子韩的那一匹更为高大,毛亮条顺,看起来价值不菲。
这匹马是我从西域花大价钱购入的,季夏小少爷,要跑一跑吗。裘子韩见我一直望着他的马便笑着对我说,接着他的马跑了起来。我亦不想服输,于是挥着马鞭追了上去;小风和齐英则跟在我们后面。
我没跑过裘子韩,但出了一身的汗,人也轻松起来。裘先生这可是匹好马。
西域的马自然是比中原的好。我离近了看裘子韩才发现他瞳孔竟是暗绿色的,他不是中原人。我是老师从西域带回来的,从前是个生意人,现在跟着老师学修补古籍和文物;老师的古玩生意大多是我在操持。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渐渐明白了裘子韩的性子大概是他从商时候带出来的。
你们不带行李,马儿自然跑得快。齐英跟上来瞪着眼睛对我们说,我低头偷偷笑了一下。
早上是谁硬要自己带行李,不许我帮忙,这刚不到两个时辰就忘了。说话的是裘子韩,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和齐英说话。不过齐英并没有恼,只是把眼睛瞪得更圆了。或许是因为当着我们小辈的面,不好对裘子韩发作。这时小风也跟了过来,并顺手把水壶递给我。我们在原地稍作休整后继续出发。
这里离皇都已有一段距离,虽然春意盎然,但始终是略显破败。远处的庄稼是深黄色的一片,土地已荒废了一些时日,去年恐怕也没有什么收成。沿途的村落人烟稀少,仅有几处房上飘着青烟,我摇了摇头。
这都是战乱引来的灾祸。齐英在我身旁叹了一口气说,这一仗胜的几率只有三成,可为了这三成胜算。王室苛捐杂税、大肆征兵,搞得民怨四起、民不聊生。可惜老夫人微言轻,你父王都劝不动的事情,我老家伙也是束手无策。这一次采风,也是为了回去能够再谏一言。
祖父的身体愈加不好,我看这一仗也打不了多久了。只是主动议和,恐怕又要搭不少好处进去。我一贯杞人忧天,其实这也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情。我又看向齐英,齐先生,我们一会在何处落脚。出门在外,我唤他为先生,他便以姓名称呼我。
一路向西有一村名为莫北,我采风之时常去此处歇脚,与村里的管事极为熟稔,届时让他匀出两间房与我们就是了。此往返路线皆由齐英安排,我是第一次出远门,对这些地方都不熟悉。
路遇一条小溪,小风和裘子韩跳下马洗了一把脸,回来以后小风还告诉我这小溪里的水是甜的,我便让他接了一些在水壶里。齐英说附近的人都把这条小溪叫做龙尾溪,因为它的形状很像是巨龙的一条尾巴。过了龙尾溪,齐英心情大好,不时吟诗作对,偶尔我也跟着附和两句。后来小风也加入进来,只是裘子韩未曾开口,后来齐英告诉我们裘子韩中原话学得不好,只是听得懂会说,会写一些简单的字,对仗写诗对他来说是超纲了。
还未入夜,我们已经进了莫北村。村里的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饭和整洁的住处。齐英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包药材,和一大包晒好的柚子干。上次你说村里缺的一味药材,我给你带来了。这是裘方所制的柚子干,甘甜爽口,有化痰、止咳、理气、止痛的功效,给孩子们拿去分。
多谢齐先生,这两位小公子是您的朋友,可是第一次来?管事的姓彭,身材瘦小,面色黝黑,手指粗糙,指尖也有裂口。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竟觉得有一些不好意思。我这双手除了做过一次饭,基本也没做过什么活儿了。
我把手指往袖口里缩了一下,然后开口说,我们二人都姓顾。
哦,原来是两位顾公子,您二位可是兄弟,眉眼间可有相似之处。彭管事指着我和小风的脸说。为了隐藏身份,我沉默地点了点头。村里人准备晚饭之时,小风挤到我耳边,吹着我的耳廓说,哥哥,你那么喜欢和我用一个姓?你出去的时候都说你姓顾吗?顾,夏?小风的笑声传进我的耳膜,我用手肘顶了一下他的胸口。
是啊,向岚最开始还以为我叫顾夏呢。我笑着说,眼神却瞥见小风的神情有些古怪,我压低了声音说,国姓不能乱用,会惹麻烦。
我知道,你用。我真的姓顾。小风专注地看着我,我低了一下头,掩饰我有些发红的脸颊。
穷乡僻壤、粗茶淡饭,比不上城里,还请二位公子不要见笑。彭管事亲自送菜,解了我的围。彭管事客气了,我们空手而来,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才是失礼了,我连忙回答道。
小风起身从马背的行囊里摸索了一番,然后拿出一大罐蜜饯和一包碎银递给彭管事。请收下,分给,分给孩子们去吧。小风少有这么大方的时候,先前没拿出来也是不愿拿出来,这会怕是担心有损我脸面才勉为其难了。
多谢两位公子。彭管事白占了便宜乐得合不拢嘴,拿着东西去串门了,剩下我们四人围坐在一张方桌前吃晚饭。山中青菜蘑菇皆新鲜可口,不及府上精致,也别有一番滋味。我悄悄把小风面前的辣子炒口蘑,和我面前的清炒芹菜换了个位置。
吃过晚饭后,齐英去寻彭管事谈事情,裘子韩带我和小风去了他相熟的农户家里。一户约莫五六人,父母带着孩子同住,屋外有菜园和果子树,倒也安逸。进了房间,裘子韩与男主人攀谈,我教小孩子们念书,小风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和女主人学做纸灯笼。末了,主人家还端出一盘山楂果给我们享用。
出了农户,裘子韩去接齐英,我和小风回房休息,小风的荷花灯打了一路。好看吗?小风举着灯笼对我说。他很擅长手工活儿,第一次上手都可以做得尽如人意。
好看。就挂在门上吧,能指着回家的路。我把灯笼挂在门框边上。
回家?好。小风低下头,嘴角微微扬起,我想他肯定是笑了。
第二天清晨,阳光顺着窗角洒在我脸上,我抬了抬手,一片阴影已经将阳光挡住了大半。醒了?小风用本书帮我遮住阳光,看着我半睁的眼睛说。
嗯,什么时辰了。我揉了揉眼睛。
大约辰时吧。小风已经穿戴整齐,我猜我醒来之前他多半在看书,好像是地方志。
都这么晚了。我通常卯时起床,很少睡到这么晚。
我借灶台做了早饭,稍等一下,我这就端过来。小风挪了一下我的肩膀,让阳光照着我的后背,接着放下手里的书跑出去了。没过一会,他端来一碗蔬菜粥,和两个糙米馒头。食材有限,将就一下吧。
不将就,你吃了没有?齐先生可要外出?我下了床,收拾穿戴整齐后坐在小桌前。
我吃过了。齐先生和裘子韩一大早就走了,说是中午回来;今天天气好,咱们也到周围转一转吗?小风一边叠被子一边说。
那下午出门去吧,上午在村里逛一逛。我点了一下头,刚来这里一天我已不想走了。
吃完早饭,收拾停当后,我和小风到村里走访。和六、七岁的小童跳了皮筋;和阿姨一起拔了萝卜;教叔叔伯伯认了药材;帮彭管事绘制了村里的地图。中午我们是在彭管事家里用的饭,我陪彭管事的小儿子写字的时候,小风进了厨房帮忙。不消多时,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子。
饭吃到一半,齐英和裘子韩回来了,刚好我和小风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带着彭家的一儿一女出去玩了。彭家大女儿取了只纸风筝,要我和小风放来玩玩。小风拿着风筝看着我。
不会放?我把风筝的线塞进小风手里,你放线,我去扔风筝。我拿了风筝往远了跑,然后把它扔到空中。接着风筝掉下来了。
原来你也不会放。小风捡了风筝,面无表情地把风筝放回我手里。旁边两个孩子笑得捂住了肚子。后来我和小风试了三次,终于把风筝飞到天上去了。小风用匕首割了风筝的线,让它飞吧,不管飞到哪去,总之线是断了。
——《季夏札记,采风(一)》
阿杰随了队伍去寻人,他们一共十人,二人一组,分头搜寻;遇到危险或发现线索可放信号弹寻求支援。从地下出来,阿杰碰上了刚走完一单生意的马诗。上一次顾夏从大雪山回来就与阿杰提及过此人,加上阿杰临走前酸枣又提到可以找马诗帮忙。虽然拿不准马诗和顾夏的关系,但阿杰还是附在马诗耳边说了一句话。0733有危险。
沙漠商人在沙漠金门的自由度很高,只要他们出任务还没回地下复命,即可在沙漠里停留三日以内。马诗有过犹豫,最终情感的天平还是倒向了顾夏。
“我知道他的大概位置,情况不妙,他多半已经没有命了,不过我答应了要带他的尸体回去。”阿杰低声和马诗交谈,马诗脸色微变,许久都没有说话。
顾夏用匕首挑开了伤口上的缝合线,用炭火蹭花了自己的脸,散开了陈启文帮他盘好的发髻,然后在沙子里打了半个滚,泥沙混合着血液染了半个身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沙漠里流浪了两、三日。
“你非要把自己搞成这样。”陈启文衣衫整洁地站在离顾夏两米远的地方,语气冷淡地说。
“既是要回去,自然是越惨越好。”顾夏笑了一下说,嘴角一勾,眼睛眯起来。陈启文微微低下头,盯了这双眼睛好一会才挪开。他武功高强,自然早已知道二十里内有人正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顾夏说得对,是有人要接他回去了。陈启文输了,他赌输了。
“小顾,你到底想干什么。”陈启文有点急了,他捏住了顾夏的手腕。这腕子上没几两肉,恨不得一用力就会给捏碎了,“我不需要你拿命来给我换情报。”
顾夏把手腕一歪,“我不是为了你回去,我是,为了我自己。”
陈启文眼神一烁,松开了手。顾夏扭过头给陈启文留了个背影,“别过了,万物楼主。”
陈启文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拼了命抢了这个楼主位置,是想要留住顾夏。他此时离这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顾夏却不会再回来了。他想拉住顾夏的手渐渐收了回来。
顾夏走出没有多远,沙漠里起了沙暴,他倒在了茫茫的沙漠中。沙子没了顾夏大半个身子,但他手里扬着的一截衣角还飘在沙土之上。阿杰和马诗就凭这块衣角发现了他,之后二人合力把他挖了出来。
“命可真大啊。”马诗露出笑脸,
“真是命大吗。”阿杰小声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