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离开皇都到外面的世界去,父亲说的没错,就像是一只鸟终于飞出了牢笼。我和小风一起收拾了行囊,听说八月是安南最炎热的季节,所以我们带了很多轻便的衣服,以便换洗。
我至今仍记得启程的时间,那一天是八月初三,我们随季乐以及工程部副部长吕思,一起前往安南,随行人员共计十二人。因担心府中生变,我未让马师傅随行,并将一只沙漠鸽留给了他。因此府中随行的六人都是生面孔,大概是季乐和父亲身边的亲信。
吕思所在的工程部是议事庭下属的重要部门,主要负责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有关事宜。建造外办是工程部和礼乐局的共同工作,暂全权交由吕思负责。季乐作为考察人员参与吕思的工作,至于我,充其量是陪同人员。
吕思长得肥头大耳,看上去并不像精明人,他对季乐的态度很客气,二公子长二公子短地称呼着,还没出皇都,他已经把自己的全副身家交待得一清二楚了。相比较而言,吕思对我和小风的态度就要冷淡多了,只是礼节性地让他手下的人一路照看好我们。我和小风各骑一匹马,走在吕思和季乐的身后,我留了一只耳朵听他们二人交谈,但大半的心思还留在小风这里,小风正在向我介绍安南的风土人情。
听上去这位公子也去过安南?吕思忽然扭过头来问,他探着头试图透过蓑帽下的黑纱看清小风的脸,不过清风不解风情,吕思失败了。此时吕思肥大的身躯歪向一边,我甚至担心他会从马上翻下来。
未曾去过,书上看到过。小风不咸不淡地说,任谁都听得出语气中的敷衍。吕思讨了没趣,很快又把身子摇摇晃晃地扭了回去。
顾公子读过不少王府祭司殿中的藏书,吕大人可不要因他年纪轻而小看了他。季乐开玩笑似地说。吕思立即堆了满脸横肉,换上了笑脸。小风并不理会他们,只是把水壶递过来给我润嗓子。我抿了一口,是蜂蜜水。
出了皇都以后,我们的脚程加快,吕思有些力不从心,于是听了季乐的建议,改乘了马车。我们三人策马狂奔在荒野上,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随着进入临近的城镇,我们才放慢了行进的速度。
我之前看过地图,再往南就是渝州的地界。渝州的粮田面积虽然居京畿之首,但多半质量优等的稻米都要运往皇都,满足王室和皇都子民的需要;余下的次等粮食不得不喂养整个渝州的百姓,其粮食紧缺程度可想而知。加之那一年雨水不足,渝州的收成减半,对于城里的人来说这几乎是灭顶之灾。
查过公文,我们进了渝州的地界,零零散散地看到了不少难民。有胆子大的就叫嚷着要饭,季乐看了于心不忍,便想差人给他们匀些馒头。
二少爷,你这样并不是在救他们。小风捡过侍卫手中的馒头,塞进自己嘴里。
二哥,恐怕过一会,越来越多的难民就会往这里来了,我们还是尽快往前走吧。我拍了拍季乐的肩膀,季乐有些难为情,但还是点了点头,之后我们便骑着马趁机冲散了人群,往城里面去了。
进城以后,我们一行人在驿站落脚休息,准备吃午饭。季乐讪讪开口说方才是自己思虑不周,吕思马上说季乐是人善心美。季乐想了一会说,吃过午饭,他会去见渝州城的总长和监察长,了解近两年来渝州受灾的情况,以及粮食储存的现状。并让我们继续赶路,他随后会跟上。
那怎么行呢二公子。吕思提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前往安南督办外办的事情为重,但我既知道渝州城的百姓遭灾,也不能置之不理。就让我前去了解情况,而后呈报王室。你们人多行进速度慢,我一个人脚程快,最多一天就可以追上你们,不必忧心。季乐这样说就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吕思扭着头,一个劲儿地给我和小风使眼色,意思是让我们二人来劝一劝季乐。
小风摘下蓑帽,提了袖口,取了茶杯,倒了两杯茶水。抬起头的时候正对上吕思呲牙咧嘴的表情,小风平素里就没有什么表情,又端得一张漂亮的脸。吕思这下看到他的真容,惊得顿住了话头,眼睛睁得极大,眼珠子差点都要掉下来了。
二少爷是主,我是仆,这里没有我说话的位置。小风是在说自己的处境,也在提醒吕思注意自己的态度。季乐是当今摄政王的二公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即使是正三品的吕思,也不能随意帮季乐做主。吕思随即便哑了火,他又偏过头来看向我,我低下头喝茶,装做什么都没看见。
吃过午饭后,我们各自动身吧。季乐看向吕思,吕思咽了咽口水,然后弓着腰点了点头。
我们在驿站简单用过饭,季乐本准备一人动身,后来在吕思的多番要求下,季乐还是带走了两名随行的侍卫。季乐走后半柱香,吕思终于擦了擦他的油嘴,不紧不慢地说,我们也可以启程了。
经过渝州的边界,我们在晚上抵达丰县,之后我们寻了一家客栈入住。等待办理手续和吃晚饭的时候,有一对男女带了四个男孩和两个女孩,也到了客栈投宿,我看了他们一会,然后又继续低头吃饭。为了节省费用,我和小风住了一间客房,一进房间,我拉了小风到身边。刚才那几个孩子……
怎么,哥哥发了善心,要我去救他们。小风摘了蓑帽,随手倒了杯茶水。
怎么,那你去还是不去呢?我把小风端给我的茶水推回到他面前。
去。哥哥让我办的事我怎么会不去,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小风低下头笑了,我让人打了热水,说不定我回来的时候,还能帮你擦个背。小风随手将行囊里一把黑色的箫塞进腰间,然后从窗户直接跳了出去。我不确定他会怎么做,也不担心他会做什么,我知道他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
赶了一天的路,一坐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我全身的肌肉都放松了下来。闻着室内熟悉的熏香味道,我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木桶里的水渐凉,我才幽幽转醒。这要是搁在冬天,你指定要染风寒。身后有人帮我添了热水。
我困了,我揉了揉眼睛。小风把府上带来的长毛巾裹在我身上,去,回床上睡。小风把换洗的衣服搭在屏风上,然后绕了出去。我瞥见他发红的耳根,还是忍住没有逗他,穿戴整齐以后我就迷迷糊糊地回床上歇息了。
第二天早晨,我是被官府来盘查的人吵醒的,他们接到举报并擒获人贩子一人,说客栈里住着人贩子和六个被拐来的孩子。根据线索,官差很快抓住了另外一个已经被制服的人贩子,并把六个孩子毫发无伤地带了出来。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和小风正在房间里用早饭。我们开着窗子,门也没有完全关上,所以把外面发生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动静闹得很大,吕思也出了房间,亮明了身份,向官差把事情了解了大概。原来这位就是工程部的吕大人,下官之前就接到消息,听说您近来要赴安南和平昌督办要事,没想到这么快就途径了我们这块小地方。
哈,李大人不必谦虚,你们这地方虽小,但办事效率很高,吕某为这一方百姓深感心安啊。
这还不是多亏了吕大人的手下对我等的照顾,深夜还派人前去官府送信,县知大人知道后特遣我来道谢,顺便孝敬您一些盘缠。我隐约看见这官员往吕思手下手里塞了一个深色的包袱。吕思先是一愣,接着摆了一张笑脸说,通判大人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哦,原来你是借了吕思的名义去举报的。这岂不是便宜了他。我压低了声音对小风说。
我们这一路还要承蒙他照顾,给他些便宜只是顺手的事情,要不那官府的人能相信我的举报吗。小风捏了一只油条塞进嘴里。
不一会,丰县的通判大人和官差都走了,吕思敲了敲我们房间的门。吕大人请进。我应了一声,吕思面带笑意走过来,四公子,以后这种事情只管差遣我手下的人去办,不必劳烦顾公子。
哦?那我先多谢吕大人了,我们此次只是乘吕大人的东风去安南长长见识,这一路上自然不宜多叨扰大人。不过既然大人如此大方,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是,是,是,四公子不必客气。吕思一边用袖口擦汗一边说。
吕大人,我看早上因这小插曲还耽搁了一些时间,我们是否尽快休整,尽早出发,好与二哥汇合。
是。我这就吩咐手下的人尽快检查行李和马匹,半个时辰以内,我们就出发。吕思从袖口顺出一块茶饼递给我,然后才离开。
是丰县的丰收茶饼,丰县盛产茶叶,丰收茶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种,听说味微苦,有清热解毒的功效。我把茶饼递给小风。
吕思本身比他看上去要谨慎多了。小风收起茶饼。
你也这么觉得。见四下无人,我和小风躲在屏风后面小声说话。
他看上去肥头大耳,善于阿谀奉承,好像没有什么能耐。不过,我只是借了他的令牌去管了件闲事,他不仅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反而一改之前的态度,对我们愈加尊敬。大概是因为他发现,他低估了我们。
既然父亲把我和季乐交给他,那么他除了照顾我们之外,应该还有监视我们的作用。不过不必有所顾虑。我如何行事是我的事情,他摄政王想怎么看我是他的事情。我何必为了他的想法而自寻苦恼,变得束手束脚。小风贴近了看着我,然后帮我把鬓角乱了的碎发挽了上去。
丰县虽然只是一个县,但面积可与城相比,我们一路南行,需要纵向穿过整个丰县,保守估计需要两天半的时间,我们和季乐约在丰县中部一个叫黄迎的小镇汇合。这一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我们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黄迎。黄迎的桂花香糕远近闻名,小风进了镇子就去寻店家了,我和其他人先到客栈入住。
四公子,需要派人和顾公子一起去吗?吕思手下的一个侍卫问我。
不必。
我听说这小镇可是丰县有名的乱地方,偷的抢的随处都有,顾公子一个人行吗?
黄迎怎么会成为一个乱镇。我故意扯开话题。
这……这属下可不知道了。侍卫躲开我询问的眼神,拉着马缰绳走开了。
其实我知道黄迎是怎么变成一个乱镇的,这也和战争有关。几十年来,黄迎一直崇尚手工艺,逐渐形成了女尊男卑的社会风气,男女分工也与其他地区略有不同,一般女性负责外出打工赚钱,男性则在家中看顾孩子和老人。而家里生了男孩往往都会送到临镇,所以男丁稀少。
十五年前先王曾遣八万人的部队征战西域,当时皇都亦向京畿地区征兵两万人,黄迎镇上的男性青壮年几乎全被编入了军队,从此一去不复返。后因极度的男女不平衡给生育造成了严重影响,镇长只能鼓励加快生育,并不再允许百姓将男婴送往其他城镇。十几年过去了,黄迎的男女比例逐渐平衡,生产结构也发生了一定的改变,而更严重的问题随之显露出来。
以女性为主体的手工艺生产受到冲击,而新型的、具有竞争力的生产尚未形成。黄迎的生活水平远远低于丰县的其它小镇,加之“金门之乱”对整个中原地区都造成了严重的影响,生活在黄迎的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一代黄迎青年人成长的过程中,家中无家长看顾;又因缺乏男性导致家庭关系复杂混乱,孩子无法接受正规的教育,体会正常的家庭生活。在社会经济压力越来越大的前提下,为了生存,这群长大的孩子不断向黄迎附近的地区扩散,以偷和抢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获取生存资源。尝到甜头以后,他们认为这就是黄迎镇得以延续的方式。就这样黄迎已经乱了六、七年了,这两、三年又尤为严重。
然世乱,实在与百姓无关,这是国家的无能。
——《季夏札记,往安南之所见(一)》
半个月前,顾夏曾尝试攀上黑水牢,不过他失败了。木涛说他至少要修炼到藏蓝心法第四层,并学会一门轻功步法才能够离开黑水牢。于是这半个月里,顾夏潜心修习,竟然真的把藏蓝心法修炼到了第四层。之后,顾夏尝试用自己掌握的轻功步法攀上黑水牢,但每次总是差最后一步。
“小瞎子,别试了,省点力气。你过来。”木涛扬声喊顾夏。
顾夏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试过七种轻功步法,这其中有自己从前常用的;也有自己背过但没有练习过的。可以说各门各派的上乘轻功步法他都试过了,却没有一个成功的。
“不必垂头丧气,你猜这石头上是什么。”木涛把一块岩石递给顾夏。顾夏的手指触摸在岩石上的一刻,眼角猛然一跳。
“我的画技如何?”
“木叔叔的画技和木叔叔的剑法一样,都惊为天人。”原来木涛将一门轻功步法用剑刻在了岩石上,顾夏可以通过用手触摸岩石,知道步法具体的行动轨迹。
木涛一共刻了五块岩石,每个岩石上都刻有四个小人,整个轻功步法只有二十步。顾夏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记了下来,如果不是他瞎了,恐怕只需要两盏茶。
“木叔叔,我再去一试。”顾夏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水,
“小瞎子,你过来,”木涛按住顾夏的肩膀,“藏蓝心法的全文,你都背下来了吗。”
“记下来了,怎么了,木叔叔。”顾夏眨了眨眼睛,
“没什么。你有过目不忘之能,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你要记着,有些东西,不是光靠看的;你现在看不见了,修习的速度反而快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的心静了。”顾夏弯了一下嘴角。
“你师父果然有一个好徒弟。”这么长时间以来,木涛都没有看出顾夏的师承。不过以顾夏的武学素养和天赋,他的师门绝不会是无名之辈,“去吧,说不定你的朋友已经在等你了。”
顾夏当下觉得木涛的话有些奇怪,可也没有多想。毕竟他太忍饥挨饿了太久,他太想离开黑水牢了。顾夏用了二十步,成为了沙漠金门里第一个跳出黑水牢的人,然后一把很窄的刀指向了他。不过这把刀没有落到顾夏的肩膀上,因为他以极快的身法闪开了。
“等一下!顾哥?是顾哥!”
“哥哥!”
小秋和酸枣几乎同时喊道,而这时阿杰自然也认出了自己面前这个削瘦苍白的少年正是顾夏。阿杰极为惊讶,顾夏深陷沙漠的死亡监狱足有三个月,非但没死,还有了一身远高于自己的武功。
“嘿,果然是你们来找我了。”顾夏转过半个身子,拍了一下阿杰的肩膀,“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