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装作若无其事地收起手掌,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抬头迎上了小风的笑容。小风低下头专心剔鱼刺,没有发觉我的异样。我稍松了一口气,暗自抹去了掌心的血迹。少时,小风已将一块剔好的、完整的鱼肉放入我的碟子里。少爷,吃鱼。没有吃过清湾红鱼,可不能说来过东吴。
我心里紧绷的那一根弦,因为坐在我面前的人而骤然失去了力量。我整个人放松下来,顺手盛了一碗豆腐海胆汤递给小风来掩饰我的心虚,然后低头吃鱼。这鱼肉鲜嫩,入口即化,是我平生从未吃过的滋味。原来海边竟有这样的美味。
可不是。小风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大口豆腐海胆汤。看他这模样也是第一次来清湾小筑,第一次吃清湾红鱼。他在东吴毕竟生活了四年,可除了东吴的方言外,他对东吴的了解都是浮于书面的文字罢了。他好像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如果有机会能一起在这里生活,就好了。我又一次望向了窗外的海面。我心下虽然有担忧,但这一餐让我心口盈满了温热。或者说,只有我和小风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能感受到生命的温度和颜色。我知道我活着,在呼吸,在喜悦,在快乐。
少爷,你有心事吗?下了清湾小筑后,小风拉着我的衣袖小声问我。
我敛了自己的倦容和忧色,轻轻摇头。没事,只是惋惜不能在这里多留几日。小风若有所思地点了一下头。天色已晚,我们牵了马以后就快马加鞭回了住处。
我们暂住的客栈在一间院子里,一走进小院,我已经察觉有几分不对劲。可因为精神不济,我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半拍,只看到了一个黑影掠过,小风立即追了上去,我几乎没有犹豫也跟了上去。
黑影和小风在一处偏僻的林子里停了下来,他们交手了。我找了个地方隐匿了身形,悄悄观察。饶是黑影极力想隐藏身份,我还是看出了蛛丝马迹。第一,尽管他一招一式都在进攻,却始终留有余地,显然是不想伤到小风;第二,这个人的身形我实在太熟悉了,除了周俊驰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周俊驰这样有他的道理,这些年来,他和向岚一直都不知道小风的来历;而围绕在向峻和天香楼的线索让小风的身份变得清晰起来。以周俊驰的聪明才智,他多半已经猜到了小风和万物楼的关系,这才出手试探。
周俊驰和小风连拆不过百招以后已经收了手,我离得远未看清输赢,只见到周俊驰摘下黑纱,走近了和小风说了几句话。然后小风便朝我走过来了,他一早知道我在附近,轻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阿俊哥还要在这里多待一会儿。
我从林子里走出来,他知道你的来历了。
小风点了一下头。他只看出我是万物楼的人,想试一试我的武功,其余的没有多问。
你们说了什么?
小风垂下眼,他因你受伤的事情,替向岚与我道歉;并托付我在皇都照顾你们二人。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碍于向岚的身份,我想小风一定是答应了周俊驰。周俊驰的武功怎么样?我按捺不住好奇心问,
很好。小风顿了一下,陈启文的徒弟里单论剑法只有一人可以做周俊驰的对手。秦怀芳不仅低估了我,更是低估了阿俊哥。少爷,你说得对,我们不应该失去这个盟友,我们应当保护周家。
小风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我的立场,我心口一软,刚想说两句好听话逗他,却忽感胸口钝疼。小风发现了端倪,他抓住我的手腕,凝着眉想了好一会以后问我,可还有什么不舒服?我摇头,这不是谎话,我确实没有其他不妥。除了在清湾小筑上咳了几滴血,这事我不能告诉小风,免得他担惊受怕、心神不宁。
许是换季所致,无碍。我出言安慰他,小风收回手,眉宇间还有几分不安,我用手指点开他眉心的阴郁。好了,夜色深了,我们回去了。
小风送我回客栈的房间,屋里有些湿气,他帮我在炕下生火暖床铺,正准备走的时候,我拉住了他,别走了。小风的眸子一亮,松松爽爽地脱下外袍,挤到床上,贴到我身边。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类似于药香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中更甚。我忽然想起他从前装作害怕打雷的样子,摸到床上抱着我睡觉的事情,一晃竟然这么多年了。
小风在空中挥了一下袖子,屋里的烛火灭了。失去了光亮以后,我的感知觉变得敏感起来,心里总觉得不安,纵然困倦,却一直没有入睡。时间久了有些闷了,我睁开眼睛看向小风,他安安静静地合着眸子,乌黑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我不知为什么不由自主地起身靠近了他,然后一只微凉的手掌覆在了我一双眼睛上。睡吧,哥哥,我在。我顿时定了神,再闭上眼以后,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摸着身旁失温的床铺,我知道我这一觉睡了很久,小风也已经走了很久了。桌案上放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小风清隽的字迹:外出公办,申时即返,勿念。若无意外,明日返程。这一次出门既然是借了由头出来的,如果耽搁的时间太久,难免遭人怀疑、落人口实。是该回去了。
简单洗漱以后我出了房间,周俊驰正在院子里和周姝说话,周姝的眼眶红红的,始终忍着没掉眼泪。周俊驰揉了揉周姝的后脑,把一碗热乎乎的汤圆递给她,然后径直朝我走了过来。还没吃早饭吧,一起去吃点东西。
我和周俊驰到客栈的前厅,一人点了一碗馄饨。周俊驰先开口,我昨天见过阿顾了,我信他。若日后你们遇到为难之处,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会尽力帮忙。
先谢过阿俊哥。看方才的情景,你已经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向周姝坦白了。
嗯,周俊驰点了一下头,她早晚是要知道的,毕竟阿骢没办法回来了。这场赌局一旦开始了,非得耗光一方的性命才能算作结束。一入局,就没办法全身而退。周姝也不会是例外,她没办法再天真下去了。我明白周俊驰要从此时开始教会周姝生存之道,让她足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让她足够有选择人生的权利。
若无意外,我们明日返程。阿俊哥可寻到一处容身之所?
我昨日已派人打探了一番,目前仅有王屋镇南面的一座宅院出价与我预期中相差不多,我正准备将它盘下来当作住处和镖局的大本营。
南面?可是那传说中的鬼宅?
周俊驰笑道,看来阿季你也听说了。没错,就是那处地方。其实那宅子的风水是没有问题的,地方也够大,稍加修缮便能开门待客。
可是,即使阿俊哥不会避讳,这里的人会不会有所顾忌。
鬼神之说,我不敢说无;但我总相信作祟的不是鬼魂,而是人心。再者,阿季或许还不知道,阿顾寻得的那处神庙遗迹正在鬼宅附近。我想待开了祭坛、续过香火以后,那地方在众人眼里便会变了寓意了。
原来是这样。可见小风已经把所有的退路全部都盘算好了,他消失这一天、半天的,就是去忙这些事情了。
对了,我昨日遣人去收消息时听说东吴这里的人最喜欢过中秋节,现在只是四月底,各家各户已经开始准备荷花灯了。这荷花灯什么模样的都有,中间一个灯芯,用纸糊的罩子蒙上,罩子上可以绘制任意的图样。周围绕上一圈竹打的荷花花瓣,再用上色的宣纸盖上就是做成了。你们明日就要走,阿顾赶不上节日,你给他做盏灯,他准开心了。
好。小风对东吴的感情是复杂的,这里分明是他的家,可这里全然没有关于家的回忆。他分明是喜欢这里、眷恋这里的,而这里的一切又让他心生怯意。我想让他再想起这里的时候,记忆里有我,回忆里有温度和烟火气。
我已经差人去买了工具和材料,一会麻烦你带着周姝一起做手工了。周俊驰把事情安排得妥当,我自然点头应了。待和周俊驰一起吃过晚饭,我领着周姝回房间里做花灯了。
短短几日内周姝的周遭几乎物是人非,对于一个自小被长辈亲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孩来说,这足以称得上是巨大的人生变故。可即便周姝的全身都笼罩在一种悲痛和肃穆里,她内心里的宁静和温和还是不由得溢出来。她变了,也一点没变,她并未有让悲伤和痛苦侵蚀了她的心。她不再天真,却依然纯粹。周家人勇敢坚定的本性,往往在越危险越困难的时候才更加显现出来。
周姝对着我道了谢。夏哥哥,多谢你和祭司大人一路送我和二哥来到东吴。在东吴的日子,我一定会很珍惜、很珍惜。你们对周家和周姝的恩,周姝记在心里了。夏哥哥的花灯送给祭司大人,那么我的花灯,就送给夏哥哥,盼你们一切顺遂。看着这样漂亮的女娃娃如此真诚的致谢,我的心也柔软起来。我把竹枝递给周姝,二人看着图纸一起扎起纸灯来。
这灯上的四个面画什么,我还是犯了点难。最后想了想,一面画了山茶花,一面画了东吴的清湾,一面画了小风本人,最后一面画了一只兔子。我画得极认真,等放下了笔才发觉周姝一直在看我。
这是祭司大人?真的可以画得这般栩栩如生。周姝感叹道。你连他脸上的痣在哪里都记得这么清楚吗?小风下巴的左侧有一枚小小的痣,不瞧仔细了常被人略过。我喜欢极了,时常想上手蹭一蹭。所以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我自是不能这样回答周姝,只能说,因为我们时常见面,彼此间颇为熟悉。
不知不觉,我和周姝做了两、三个时辰的花灯,正是大功告成的时候,我听到门外似乎有人过门不入。我推了门一看,小风正准备离开。我一下拉住他,怎么要走?
这,我,你,你不是在陪周姝作画,我……,我只是过来和你说一声,事情办完了。
我和周姝在做花灯,不去看看我做的花灯吗?小风听到我们在做花灯时眼中的神色立即有了变化,大概是酸涩。我受不住他这副模样,立刻不再逗他。我给你做了一只花灯,看看喜不喜欢。小风愣了一下,黑亮的眼珠眨了眨。
我拉他回房间,献宝似的把我做的花灯捧到他面前。小风小心翼翼地接过花灯,缓慢转动着欣赏上面的图案。当他看到自己的画像时,面上浮起一片薄红,甚至连耳后根和耳廓都烧红了。他抬眼看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喜悦与温柔,他说,少爷画的真好,我喜欢极了。一时间,我感到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填满了。
后来小风说这花灯他不便带回府,只能暂时放在东吴周家的府上寄存,于是我把周姝送我的那一盏花灯也一起留在了东吴,盼着日后再回来取回他们。
——《季夏札记,花灯》
因奴隶的铁环太惹眼,又极有可能被沙漠子母蛇的母蛇追踪到行迹,所以战小星在顾夏的暗示下取下了冯佑诚左手腕上的铁环。当冯佑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手腕上的铁环不翼而飞时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自己睡梦中不小心挣脱了铁环,把蛇放了出来呢。他忙撸起袖口查看自己的手腕,想看看有没有被蛇咬过的痕迹。战小星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幅场景,他笑了一声走到冯佑诚身边。
“小阿诚别害怕,是我将你手腕上的铁环取了下来,那蛇没伤到你半分,还在竹筒里睡大觉呢。”听了战小星的话,冯佑诚的背僵了一下,再抬头看战小星时眼里有一丝古怪,“你别这样看我,我对你可是没有半分的恶意。”
冯佑诚又盯着战小星看了一会儿,把战小星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冯佑诚的眼睛又黑又亮,仔细了看,让战小星想起了一种动物。没错,是沙漠狼。好在冯佑诚终于收回了自己打量战小星的眼神,把眼神往四处乱飘,像是在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