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六月初六,晴
间歇性咳嗽,鼻塞
那日季翀找人给我开的药小风已经研究过了,对我的病症有益。虽然不能遏制毒在我体内蔓延的速度,但尚可缓解我的症状,并且暂无副作用。所以我让王陆每日给我准备两副药,早晚各一次,喝了几日,头好似没有那么沉了。
近日联系几位大人为黄金屋筹措资金的事情都交给了季乐,我也将向岚买下的印厂旁敲侧击地指给了季乐;而我负责文书方面的工作。此事需上报工程部和听涛阁的古文部,资料冗长,由我代拟初稿。
小风继任祭司以后,白日里不常来我这儿,大都是晚上摸黑过来,着急的事由郝连云或是马师傅送信儿,所以白天院里清静得很。我听到外面有人高声吵嚷,笃定是季秋那小子。正巧我手里的事情做完了,就让王陆带他进来。前几日他和季冬来看我时,我就知道他有话没说完,没想到这么快就沉不住气来找我了。
说吧,有什么事。我眼也没抬地问季秋。
四哥,你料事如神啊,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帮忙。季秋一边用讨好的口气说话,一边把两盒人参推到我面前。
无事献殷勤,说。我用手指点了点桌角。
四哥你也知道,我和傅立新,还有宋健羽有一个兴趣小组,我们原本约了晚上一起去李府小聚。可是这个宋健羽前两日出城把腿摔断了,去不了了,这一下我们就少了一个人。这件事早前就约好了,如果我们凑不齐人去赴约,这面子上实在是不好看。季秋眼巴巴地看着我。
季秋提到的这两个人,我都有所耳闻,皆是朝中高官的子侄。虽然他们的才学并无出众之处,但德行上无碍。父辈在立场上也不与幽王府相悖,否则季翀也不会放任季秋与他们如此长久地相处。
傅立新,十五岁,军政处处长傅邦之侄。傅立新为人慷慨大方,喜欢交朋友,和季秋私交极好。傅邦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对自己的这个侄子格外疼爱。傅立新也因此混入了皇都官宦子弟的上层圈子里。
说起这个傅邦,他的位子做得有几分不痛快。军政处处长本是统领三十四城军务,总辖边关四至,兼管情报室的重要职务。可惜军政处受议事庭辖制,被摄政王把持。
议事庭由礼乐局、工程部、财政司,和军政处组成,原则上监督摄政王,并对其下达具体的执行命令。而实际上,礼乐局、工程部、财政司早已与季翀串通一气,因此便架空了军政处在议事庭中的作用。
此外,向邵文虽远赴边境,但依旧在皇都根基深厚,这边关四至的事情也轮不到傅邦来说话。再说这情报室,由于沙漠金门和万物楼的存在,王室的情报室千疮百孔,实在是没有什么作用。
所以傅邦能管的只有这三十四城的军务了,可若三十四城的军务真有异动,还是要上报议事庭。到时候,傅邦的话便又不作数了。不曾想这傅邦心里是否憋屈,他既没有忤逆过季翀的意思,也没闹出什么乱子,这位子他一直坐着,竟也坐稳了。
宋健羽,十四岁,工程部部长宋瀛的幼子。宋健羽为人桀骜,喜欢冒险,和宋瀛关系紧张;常带季秋出府玩乐。宋瀛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宋健羽年纪最小,算是他老来得子,所以宋瀛想管宋健羽也是管不动了。
宋瀛不是季翀的人,但他对季翀和吕思的关系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算个中立派吧。他手里权利不小,好在精于为官之道,所以多年来也相安无事。宋瀛早晚要退下来,最多是四、五年的光景。这也是他一直忧虑宋健羽的原因。
而季秋口中他们要去的李府,则是组织科科长李忌的府邸。组织科负责官员的任命,是各方势力力争之位。不过据我所知,李忌一直没有站队。他是季宁继位后才被提拔上来的,按理说他多半是季宁或季翀的人。只是观他上任以来的决策,似乎极为公正,并无特意的偏袒。
你们去李府小聚,对方都是什么人。如果季秋只是去吃饭,大可不必一定要凑齐三人,我猜他们定会分组玩游戏消遣。
季秋摆出一张笑脸说,李大人的公子李辛、三思院金大人的公子金雅书,还有刑狱衙门总指挥欧阳大人的公子欧阳晓。我听了季秋的话心里暗想,这小子吃喝玩乐的日子没有白混,硬是把朝中重臣的公子哥儿都混了个眼熟。
这等新鲜事儿怎么不去找你三哥。我抬了一下眼皮。
季秋缩了缩脖子,这,三哥新婚,让我不要去打扰他。而且,而且我是真想要四哥陪我去的!
我摇了一下头笑了,他哪里是想要我陪他去,只是不得不请我陪他去罢了。好在我正想去见一见这些人。三对三,你们要玩什么。
一般就是下棋、射覆,还有投壶。以四哥的才学自是能力挽狂澜。季秋说到这儿时,我定然看了他一眼。季秋又继续赔笑脸道,投壶这一事,傅立新极为擅长,四哥不必担心。
好吧,晚上赴宴时你派人来接我吧。我应了季秋,我也该出去见一见我们的同龄人了。
四哥你同意了!季秋大概没想到我答应得如此痛快,他立马抱住我的胳膊,把脑袋埋在我胸前蹭,像只黏人的猫。我别过头,抖了抖手臂。那说好了!不见不散!季秋露出个笑脸,美滋滋地跑走了。
四少爷,您真要和五少爷去李府,您的身子......王陆犹疑地开口。
没事。出去走走,活动一下筋骨。把药熬了,我一会喝。
是。王陆没再多言,下去熬药了。
我看了看时间,料想小风现在会在祭司殿内,于是借上香之名去祭司殿见他。我到的时候,小风正在看医书,郝连云在院子里做扫洒。
怎么过来了?身子好些了吗?小风放下书,迎面朝我走过来。
总待着也不是个事,这几日服了药,已经好多了。晚上季秋要去组织科李忌大人的府上做客,我会与他同去。我见小风眉宇间隐着不悦,便拍了拍他的手。别担心,我有分寸。
小风想了一会儿说,我和你一起去。我穿上夜行衣,戴上面纱,扮作是你的暗卫。不会引人注意,也不会暴露身份。
王室子弟不少人都有暗卫,鲜少抛头露面。这些人都是王宫禁卫军中的精英,连武林中的高手都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据我所知,季宸至少有两个暗卫,而幽王府也有暗卫,只是这些暗卫从来没有被指派给我而已。
好。晚上季秋的人来接我,我会带王陆随行。我知道小风的担心,若是不答应他,他也会另想法子与我同去。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意,我们二人都安心。之后,我在祭司殿上了香,小风又端来鸡汤给我。
本来想做完事让云哥儿给你送过去的,不过你既然过来了,倒也省得跑一趟了。小风和郝连云相处了这些时日,自然也知道郝连云对他有几分忠心,私下里言语间不再苛责他了。
喝过鸡汤,我身子更暖和了,回到院子里又休息了一个时辰,季秋手下的侍卫就来接我了。这一趟,我没有带马师傅前往,一是场合不合适;二是季秋手下的侍卫都跟着,没有这个必要。加上王陆这么些年都没和我出去过,偶尔换个人带着也不是什么坏事。
季秋特意支了府上的马车在门口候着我,听见一点动静,马上掀开马车上的帘子,露出半张脸笑道,四哥快来!我给你准备了热茶和点心,熏了玫瑰香。快点!快点!难为他想的这么周全,我不禁露出点笑容,随即上了马车。
四哥,商量个事呗,你多笑笑,别吓着我朋友。
我这回是真的笑了,我有那么吓人吗。再说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了。
是,是,四哥说的都对。季秋把四层的食盒推到我面前,然后打开第一层。来,吃点心,黄金桃酥!季秋瞥见我欲言又止的神情立即又道,不喜欢?没关系。
他又打开第二层,山楂糕怎么样?我还是没有说话,季秋看懂了我的脸色,继续卸食盒,杏仁饼?他眨了眨眼睛,最后打开了最底层的食盒,核桃枣糕……
季秋看情况不对,把食盒推到了一边。一脸委屈地看着我,四哥,我错了,你喜欢吃什么?下次我一定记得,提前给你准备。
我没说话,随手拿了食盒第一层的桃酥,心平气和地尝了一口,油乎乎的桃酥渣子糊了我一手。
我们先去傅邦的府上接傅立新,傅立新早已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口等着。季秋拉开帘子,今儿个坐马车,你快下来。
傅立新从善如流,潇洒地翻身下马、快步钻进了马车。他刚上马车,里面光线暗,他一时没注意到我。拔高了嗓门问,你小子今天怎么要坐马车了,你不是嫌马车没有马跑起来自由吗?对了,你找了谁替宋健羽的空啊?傅立新身材高大,几乎堵住大半个马车的门。
我听见季秋的声音有几分得意,他还抬了抬下巴。没看见吗?这是我四哥。
傅立新立即熄火,矮着身子在季秋身边坐下,然后又压低了声音说,什么?你……,你四哥?你怎么……把他……请来了?
这不是人不齐吗,你放心,我四哥可比宋健羽厉害得多。今晚拿下对面那三货,稳稳的。季秋若是长了尾巴,这尾巴此时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傅立新小心翼翼地伸长了脖子,终于在拥挤的马车里看到了我的脸。他愣了一下,然后马上转回了头。接着二人竟是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起来,真当我一点也听不到呢。
傅立新:这就是你四哥?这么......俊呢?
季秋:那可不是,我们兄弟里就属二哥和四哥最好看的呢!
傅立新:诶?不是传闻说他不从离府吗?
季秋:那怎么可能?这,从前是比较少,这几年可不是了。不过四哥不像我,消遣玩乐的地方自然是见不到他的,你没见过他一点不出奇。
傅立新:哦。那你四哥有没有什么避讳的事儿,或者特别喜欢的东西?
季秋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说,有吗?好像没有吧。你别太紧张了,有我呢。季秋拍了拍傅立新的肩膀,大有一副“出了事我罩着你”的意思。我当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低头饮茶。
马车又走了两盏茶的时间,我们到了李府。傅立新和季秋依次下车,我最后下车,王陆从旁扶了我一把。我又听到傅立新和季秋咬耳朵说,你四哥身体是不是不太好?
季秋捂着半张脸说,我四哥是大病初愈,我软磨硬泡走了两趟才把他找来。你一会儿可得仔细帮我看着点他,要是让我四哥冻着、累着了,我们就得绝交。
不至于吧!我听到傅立新忍不住提高声调,又猛然压下去的声音。
李府门口有专门迎接我们的管事,这人见了季秋和傅立新都眼熟,单单不认识我,不过念在我是季秋带来的,于是不敢阻拦,只是多看了我一眼。
李忌是南方人,这府邸是按照南方园林的特色建造起来的,别有一番意趣。占地面积不大,却在有限的空间里布以假山、树木,设有亭台楼阁和池塘小桥。园路蜿蜒曲折,道路两旁枝叶交错,若是无人领路,还真说不好头一回会走到哪儿去。
越往里面走,周遭的环境越热闹,人们放声交谈和开怀大笑的声音也交叠而来。我偏了一下头,季秋看我不悦,伸出双手从身后捂住我的耳朵。他比我矮不到半头,手热乎乎的。他贴着我说,哎呦,他们可真够吵的,走吧走吧,我们进厅里。
周围的人看季秋来了,都笑着和他打招呼。看来我们是最后到的人了,接着一群人就敦促着我们进了前厅。这聚会还不小,不光是六位公子,还有皇都其他家的官宦子弟,不过因为父辈的官职小,不至于坐到主桌上来。
厅内中央的两侧摆了六张主桌,其余位子则在主桌后方参差摆放。进来以后,季秋一直跟在我身侧,未曾有半步逾矩。尚未落座,就有人开口问了,宋健羽没来,季秋你从哪儿搬的救兵呀?说话间我已经越过季秋,站在了中间的桌子后面。说话的人脸色一变,噤了声。
哼,这是我四哥。季秋微微一笑,对面的三人愣了一下。
你四哥?那不就是,摄政王的四子,季夏?不仅问话那人看着我,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了。
季秋则悄悄在我耳边说,四哥,你对面从左到右依次是欧阳晓、金雅书,和李辛。欧阳晓做事情比较高调、爱面子,骑射还算说得过去;金雅书不爱说话、比较深沉,背书是一把好手;李辛挺聪明,但是胆子小,过于谨慎。刚才向我问话的正是欧阳晓。
你就是季夏。我听到有人高声叫道我的名字,定神一看,来人是李忌没错了。李忌一进门,所有的下人便径自散开,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李大人。我们几乎是同时向李忌行了礼。
李忌走到我面前,听闻你两岁识字,五岁吟诗,六岁作文,八岁能武;九岁即懂得谈论政事,十一岁入私塾读书,十四岁领兵参与平乱,如今又奉父命筹谋幽王府在皇都里的生意。今日是百闻不如一见了。
李大人谬赞,这些都只是传闻。
不是传闻,我四哥可厉害了!季秋拍了拍胸脯说,我一时没忍住笑了。
李忌也笑了,他说这是你们的宴会,我只是循例来嘱咐两句。你们好好玩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下人。
多谢李大人。这一群人迫不及待地送走了李忌。
——《季夏札记,宴会》
赵琼死的第二天落霞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沙漠金门的人大张旗鼓地登临落霞剑派了。既然人已经来了,落霞剑派断没有回绝的道理。沈廉一开门迎客,将面子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这一次代沙漠金门来落霞山的是辰火宫宫主狂风,他表面上孤身入山,实际上却是来与自己人汇合的。
“沙漠金门丘少桐不请自来,还望沈掌门莫怪。虽无请柬,但特备薄礼一份,还请落霞剑派笑纳。”狂风用一贯公事公办的语气对沈廉一说话,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对方。
信封里装的是万物楼在落霞剑派卧底的名单。沈廉一接过信封,波澜不惊地看了一眼,随后就递给了自己身旁的付良。狂风把沈廉一的行为看在眼里,神情也未有一丝不妥或不快。
“付良,安排客人在春风堂附近的厢房住下。”沈廉一吩咐完付良就走了。
付良按照沈廉一的安排带狂风到厢房休息,然后又回来向沈廉一报告,“师父,这沙漠金门的人怎么还登堂入室了,非得特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沈廉一沉着脸,“想必是敦促我们助他们一臂之力,与那万物楼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