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六月初九,晴
鼻塞,耳朵痛
昨晚在祭司殿关上门都算是自己人,于是席间尤为随意。按照规矩,季宸和齐英理应在上位,只是他们都推说小风才是主人家,最后就由我和小风坐了主位,季宸和齐英分坐在两边。季宸旁边是郝连云,齐英身边是裘子韩。夏至和周晴留在殿内侍奉。
晚饭小风没有亲自上手,桌上的菜肴都出自郝连云和周晴。经过这段时间小风的亲自调教,郝连云的厨艺已经不差了。这次端上桌的正是他的拿手菜,糖醋里脊和东坡茄子。除了这两道菜以外,还有桂花糯米藕、凉拌笋丝、油炸黄鱼,和宫保鸡丁,主食是梅菜肉饼和皮蛋瘦肉粥。
齐英对这一桌菜赞不绝口,兴致来了,便要喝上几口。索性祭司殿中存有好酒,还是前任大祭司留下的,小风直接差周晴取了过来。齐英自然不愿自饮自酌,裘子韩第一个作陪,小风作为主人家和小辈,也免不了要陪一陪这位客人。郝连云蠢蠢欲动,小风一个眼神制止了他,郝连云只能讪讪放下了手。
周晴为他们三人添了酒。酒一入口,齐英和裘子韩立即夸赞是好酒。前任大祭司好酒,想必存在殿内的也必是佳品。我偷偷看了小风一眼,我知道他平日里极少饮酒,但酒量应比我强上不少。
我们边吃边聊,期间无人议论政事,谈论的都是诗词歌赋这些风雅之事。而那三人的一整坛酒水也已经喝掉了大半,我不得不对齐英刮目相看,不曾想他竟有这么好的酒量。他们三人里面,小风喝得最少。他是还没有醉,眼里却有几分不同于往日的兴奋。
既是开心,我为诸位弹奏一曲可好。小风忽然放下酒杯说。
好,自然是好。多年未听君之琴音,上一次的旋律犹在耳畔。齐英第一个拍手称好。一旁的季宸也两眼放光,看来亦是期待已久。小风喊周晴拿来自己的琴。
这便是季夏在我那儿做的琴,用的还是老师藏的那块金棕木呢!裘子韩有些得意地说。
正是,这还要多谢齐先生和裘老板的慷慨。我插话道。
小风拿了琴在殿中央席地而坐,琴架在腿上,手落在琴弦上。一段悠扬的乐曲从他指尖倾泻而出,我简直不忍错过其中半个音符。在场的人都听的入迷,在某一小节结束以后,郝连云从怀里掏出了埙,默契而又和谐地加入了演奏,乐曲的层次因而更加丰富起来。
我不由得闭上眼睛,全然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这时,又有人用筷子敲击碗具的声音“叮咚”响起,如同泉水淋过鹅卵石,点缀了流动的音符,使其更加生动。我侧目一看,正是齐英的杰作。
裘子韩则直接起身,站在小风身后舞了一套拳法。他功夫很不错,至少不在马师傅之下,这和他的身份像是一点都不相符。只是我对武学的研究尚浅,除了看出这套拳行云流水、赏心悦目以外,没有悟出其他门道。
季宸坐在轮椅上,兴致勃勃地看向殿中。似乎并未因自己的残疾而伤春悲秋或自惭形秽,我甚至还看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如果,季宸的腿没有断;如果,季宸的腿不是被小风斩断的。或许,现在的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人生在世,最无奈的又何尝不是“如果”二字。
当晚所有人都很尽兴。大家酒足饭饱后,小风让郝连云去送齐英和裘子韩,夏至和周晴去送季宸,很快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齐英和裘子韩的酒量极好,他们三人喝完了一整坛子酒,而齐英和裘子韩就像没事人一样,神志清醒、步履稳健,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反观小风就没有这么海量了,我见他抬手按了按太阳穴,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身形一顿。头晕了?我眼疾手快拉住他的手臂,仰头看他。他眼角微红,脸颊上也染了绯色,倒是好看极了。
嗯,有点头疼。大祭司每次喝半坛就醉得不省人事,这两位可不是一般人。小风摇了摇头。
我站起来扶着他,我扶你回去。我原是想扶他回房间,可他毕竟和我差不多高,又昏昏沉沉的,实在多有不便。我见周围无人,又只是几步道的路程,就背他回去了。到了会贤阁,我把他放在床上,刚想转身给他倒杯水,却发现手腕被拉住了。
你拉着我做什么,我给你倒水。我矮了身子,看着小风半阂着的眸子说。但他一点不撒手,还是牢牢拉着我。这时候,郝连云敲了敲半开着的房门。
进来。我喊郝连云进来,他正看着小风拉着我的手腕。
我来吧,四少爷。我送完人见你们没在殿里,就想你们大概是回房了。郝连云边说边走到了我身边,小心翼翼地想把小风拉着我的手从我身上解下来。就在这时,小风忽然出手,两下就把郝连云的爪子挡开了。
这......郝连云缩回手,眨了眨眼睛。
你去倒盆热水给我,然后回去休息吧。小风虽然不似往常清醒,但越是处在这种下意识的状态中,越会激发起潜藏在他内心深处的本能。他有超乎寻常的警惕性,恐怕除了我,以郝连云和他的关系,还真讨不到便宜。
郝连云一听便笑开了花,他可不想再被打一次了。趁郝连云去打水的功夫,我草草替小风盖了被子,在他房里打量了一番。小风继任祭司后,没有搬离会贤阁,他说自己的东西多,不愿意来回折腾,所以郝连云就捡便宜,住了原来前任大祭司的那间房。
小风房里的陈设同从前并无两样,只是多了许多医书。他都分门别类地放好,有些书页里还夹了纸、做了脚注。我知道,他对我的事情总是很上心。我也常常在想我们的命运和人生到底是怎么连结到一起的,我们的相识原本由阴谋和谎言开局,此时却是剖开身体血淋淋地面向彼此,不会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是啊,不会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
郝连云敲了门,端了热水和毛巾走进房间。还没等我开口,他又灰溜溜地走了。我没在会贤阁久留,替小风擦了脸以后,我也回去休息了。只是前一晚,消耗的精气神太多,我第二天醒来后并未出门走动,恹恹地靠在床上看书,直到过了巳时才到院子里看我的花花草草。王陆正在浇水。
四少爷?王陆看到我有点诧异,他大概以为我还留在祭司殿。哦,药。王陆想起他今日还尚未给我煎药。
无事,中午再说。你这是忙什么呢。王陆带着铲子和竹篓,手里还拿着镰刀。
先除杂草,一会松土施肥。王陆答我。
用荷花塘边的土?我知道府上的花园不少都是荷花塘边上的泥养活的。王陆点了点头。这样,我去荷花塘边挖泥,你去煮饭煎药,我一回来就有热乎饭吃了。
这……王陆有点为难,怎么说挖泥这事也轮不到我来干。
整日闷在院子里对身体也没好处。我继续鼓动王陆。王陆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他帮我拿了挖泥的工具,送我出了门。我确实想出来转一转,干点什么都好,总之想把手头为难的事情放一放。
我提了木桶和瓢一路走到荷花塘,府上的人都各忙各的,没人顾得上赏花,这可是一块清净之地。我不想引人注意,于是躲到一块石头后面去挖泥了。我一向习惯衣服的袖口比较长,做起这事的时候不大方便,没多一会儿,袖口上就斑斑驳驳了。加上泥土是湿的,我一抹一擦,身上更是惨不忍睹了。
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突然有人高声喊道,我侧目一看,是温秀儿和她的陪嫁丫头。说起来,这是我们在府上第二次见面,但上一次天色已晚,我又低着头,她们二人多半没有看清我的脸。
见她们并没有认出来我,我松了一口气,转了半个身子面对她们。见过三少夫人。
温秀儿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而眼神又在我脸上多停了半刻。你是哪儿的人?我们,见过吗?
我倒是见过三少夫人,三少夫人没见过我。我这时还有点心虚。
哦。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哪儿的下人?温秀儿如同之前一样咄咄逼人,声势却不似先前那般锐利。
无名庭院。我如今这副打扮和做的事情确实不像一个少爷,来处也不需隐瞒了。
她身边的陪嫁丫头立即拉了她退了半步。诶呦我的小姐,你没听说吗?姑爷最讨厌府上那位四少爷了,就是住在无名庭院的那个。咱们可得离他们远点。温秀儿听了陪嫁丫头的话,身子好像抖了一下,又退了几步,和我拉远了距离。
温秀儿倚在石头上看花,我蹲在地上挖泥,两不相干。过了一会儿,我的泥土装得差不多了,我想大概是够王陆用的了。正准备离开时,温秀儿忽然开口说,我渴了,我要喝西米露,去给我拿一碗,快点!陪嫁丫头不敢违背温秀儿,只能不明就里、慌里慌张地跑开了。
可以先不要走吗?温秀儿还是看着远处的荷花,我知道她在和我说话。我没说话,不过停住了准备离开的步伐。然后又蹲下来,把木桶里的泥土挖出去了三分之一,又继续重新挖泥。
我只是,想有个人能安安静静地陪我待一会儿。不用开口说话,只要让我知道那儿有个人就可以了。最好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微不足道的人,你知不知道,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真是一件很好的事。
我静默了,我还真希望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我想温秀儿已经明白了,如果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绝不会被嫁到这里,更不会卷入这种可怕的阴谋和战斗中来。季春不会把她当成一个人、一个女人;只会把她当成是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
我什么都不用打听,我只是看到温秀儿这个人,我就知道她怕极了季春。以季春的心机,他早已得知温秀儿的全部,她的经历、她的性格、她的习惯,她所有的一切。既然季春要娶她,就一定想到了掌控她的方法;总有一天,季春会磨光温秀儿身上所有锋利的棱角,把她牢牢地握在掌心里。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偌大的幽王府里,温秀儿何止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这里简直连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嚣张跋扈了这么多年,孤独地骄傲了这么多年,总算迎来了残暴的压制、无尽的空虚,和无穷的恐惧,更可怕的是她再也无法骄傲了。她曾经骄傲的资本将会加速季春征服和摧毁她的欲望。
你走吧。我听到温秀儿说。我听话地起身,一言不发地提着木桶、拿着瓢,走远了。
——《季夏札记,并非微不足道》
“你不怕我出卖你。”阿杰斜了顾夏一眼,
“因为我实在想不到你要出卖我的理由。你看我们在一起,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呢。我需要你,同样的,你也需要我。”顾夏淡淡一笑。
方才,阿杰已经对顾夏的身份有了猜测。他心里并不惊讶,毕竟顾夏不是一个以常理来推论的人。他不知道顾夏来到沙漠的原因,但他相信顾夏心里一定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和阴谋,他不想被卷进去。
然而,顾夏说的对,他们需要彼此,特别是当他见识了顾夏的实力以后。到目前为止,对于阿杰来说,顾夏的存在是利远超于弊的。他不会出卖顾夏,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顾夏。因为他的心里同样有一个庞大的计划和阴谋,一旦实施起来,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赵珂是什么情况?”阿杰不着痕迹地扯开了话题。
“夏怀宗若是想杀他,他早就没救了;好在夏怀宗惦记留着他的小命威胁沈廉一。只要没下死手,我就能救他。走,我们去见赵珍。”顾夏和阿杰找到赵珍时,冯佑诚和范明轩已经坐在赵珍的房间里了。
一刻钟前,冯佑诚和范明轩按照顾夏的计划,达到赵珍的院子等待与他们汇合。恰逢赵珍回来,直接把他们逮了个正着。赵珍见冯佑诚身穿落霞剑派弟子的制服,却是个生面孔,恐其中有诈,二人一打照面就动起了手。
冯佑诚只练了两天内功,招式全然不会,碰上赵珍只有被打得落花流水的份儿。赵珍三下五除二拿下了冯佑诚和范明轩,又发现冯佑诚似乎练过落霞的内功心法,心里疑虑陡升。
“你们两个小贼从哪儿来的!”赵珍见他们二人三脚猫功夫,也知道他们顶多是万物楼或沙漠金门的底层人员,偷偷摸摸地到此避灾。冯佑诚闭口不言,赵珍直接横剑来砍。
“等一下!”范明轩忙伸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明晃晃地摆到赵珍面前。
赵珍收了剑,脸色铁青,“从哪儿偷的!说!”在赵珍面前的不是别的,正是赵琼从不离身的玉质平安扣。这是赵珍十年前送给赵琼的新年礼物,赵琼一直系在手腕上,昨日赵珍去看赵琼的时候明明还在……
“赵琼的尸体在我们手里。”范明轩冷着脸说。这时,冯佑诚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胡说八道。”赵珍强装镇定。
“我们一直在祠堂,亲眼看到西厢房的人带着煤油和火折子烧了那里。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相好的从里面拉出来。”范明轩用眼神扫了扫自己身上被火熏烧的痕迹。
这时赵珍才注意到对面的人不对劲的地方,他们脸上和身上都有黑乎乎的痕迹,很是狼狈,说刚从火场里跑出来并无不妥之处。赵珍又冷着脸思索范明轩的话,祠堂火场的细节只有五个在场的、值得信任的内门弟子知情,如今被对方说的分毫不差……,只是用那种字眼来描述她和赵琼之间的关系。
“休得无礼。”赵珍咬牙切齿地说。
“姐姐,这么简单的事实你梳理这么半天,最后又把重点放在自己的私情上。难怪落霞剑派离了沈廉一和赵琼要完蛋。”范明轩对此人很是看不上眼。此举更是激怒了赵珍,赵珍干脆绑了二人,坐在他们对面仔细盘问。
“大哥的尸首现在何处?”赵珍关了门,压低了声音问。
“赵琼的尸体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筹码,现在连我们自身的安全都得不到保证,我们凭什么把筹码拱手相让。”范明轩可是讨价还价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