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六月十三,小雨
全身酸软无力,手脚冰冷
我和小风上山的路上已经复查过凤凰山的地图,基本确认李辛就藏身在此,我们所说的话也是故意说给李辛听的。见对方未有应答,我又耐心地说,李公子,这里僻静,只有我们三人,你不必担心。有什么为难之事,我们都愿意帮你想法子。
过了一会儿,李辛终于答话道,是季四少爷吗?
对,是我,季夏。我和我的朋友,府上的祭司,顾怀风。我如实相告,以便李辛卸下防备。
少时,一个人影从山洞里钻了出来,正是李辛。他形容有几分狼狈,踉跄着走到我和小风面前,然后规规矩矩地行礼。劳烦两位来寻我,给诸位添麻烦了。
小风没说话,只是冷漠地站在一边。我则上前扶住李辛的手臂,李公子不必如此。不论出于什么原因,你是同季秋一起出来的。于公于私,我们理该找到你,确认你的情况。
李辛扯了一下嘴角,不禁苦笑道,恐怕也只有季四少爷有这份心意,也有这份能力了。不瞒两位说,向峻确实曾约我在天香楼见面。李辛顿了一下,确认四下无人后低声说,我的生母曾是临江蓬莱客的歌女。机缘巧合下,我父亲替她赎了身,带她走出了蓬莱客。
李辛说到这儿,我和小风便了然,看来向峻正是用这一桩陈年旧事来威胁的李辛。此事可大可小,但若是被人添油加醋传到坊间,对李府无益,甚至可能影响李忌的仕途。
母亲已于两年前离世,此后父亲再未续弦。我父母感情甚笃,母亲的事情一直是父亲心中的一道伤口。此事一旦传开,难免引人非议。既于亡母的声誉有损,又会引起父亲的悲痛。李辛低下头。
我既然已经知道向峻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违背良心来游说父亲支持他。父亲近月来公务缠身,已是心力交瘁,我不愿再以此事烦扰他。所以一直在苦思冥想要如何解决这麻烦,可越临近期限,我越是焦虑,更想不出主意。唉,出了这样的事情,还寻不到解决的方法,我实在枉为人子。
李公子何必妄自菲薄,你不是已经想到法子了。小风扫了李辛一眼说,这时李辛的表情有几分精彩。他愣住了,惊讶里带着不安和羞愧。
你故意在凤凰山失踪,五少爷他们遍寻不得。你失踪的消息压不住两日,始终都会传开。等风言风语陆续传扬开以后,你再自行下山。到时编个故事,说自己被人掳走来威胁你父亲,想必不会有什么人怀疑。如此一来,向峻再想散布流言,就会格外引人注目,他的计划也就泡汤了。李辛的脸色发白,眼神飘忽不定。
不过你也没想到季秋能搬来救兵上山寻你,而我们还找到了你。你这一招虽然不聪明,但也不笨。坏就坏在你把主意打在了幽王府的头上,如果不是我们多留了一个心眼。碰上大少爷对此事置之不理,那么你这一步棋,可坏了幽王府和李府的关系。小风看着李辛,眼里有几分冷意。
李辛立即跪下来,季四少爷息怒,此事是李辛之过。其实当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已是羞愧难当,再不敢欺瞒二位。
我笑了,把李辛拉起来。小风就是这个性子,得罪之处,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们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自然会帮你。你先前准备的一套说辞依旧可以拿出来,不过表面上寻到你的功劳要记在冀王的身上。至于你私下如何和你父亲说,全看你自己。
季四少爷和顾公子的恩情,李辛记下了。得罪之处,还请两位不再计较。李辛红着脸说。
冀王的人在山南,你可以去找他们汇合。我们要下山了。小风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该下山了。再过一会儿,山上的温度低,他担心我着凉。于是我向李辛点头,示意他我们要走了,他可以自便。
李辛的眼中透着几分迷茫,在他的目送下,我被小风拉着下了山。许是在屋里待得久了,出门这一天,我好不容易蓄起来的精气神一下子耗得七七八八了。下山的时候,我觉得很冷,脚步也沉了起来。
你何必亲自跑来这凤凰山,这天阴晴不定,山上又冷。小风一边絮叨,一边把他的外套扒下来裹在我身上。我推辞了一下,小风板着脸说,你别说你不冷。你冷,我知道。我没了脾气,只能任由他摆布。
上山容易,下山难。走到石阶陡峭的地方,小风扯着我的手臂,硬把我拉到了他的背上。旁边好多人呢,别乱动。小风低声警告我。我也不想当众让我们二人出丑,立即就不动了,只能虚浮着手脚搭在他身上。
小风身上的体温一点、一点渡到我身上,我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顺着人群下山,我们仿佛和这些上山游玩的普通客人是一样的。想到这儿,我渐渐放松下来,整个人儿都压在了小风的身上。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少爷,少爷。我听到小风低声唤我,我眼皮沉重,喉咙干干的,一时间还趴在他背上没有动作。小风心急,把他的手覆上我的额头,有点热,得赶紧回去。
我迷迷糊糊的,只有一点残存的意识告诉我,小风扶我上了马,在我身后紧紧搂着我,把马赶得飞快回了府上。他背着我一路跑,路上我听到叽叽喳喳的问话声。小风一概没理会,直接把我送回了房间。
王陆,少爷发热了,去熬点驱寒的姜汤来。等一下,再给我点几个火盆。我听见小风和王陆说话。
啊?王陆肯定觉得奇怪,这大热天的,不搬冰块也就算了,怎么还点起火盆了。但是王陆不敢违背小风的意思,只能照着办。我心里也觉得不妙,这大热天的,我却冷得很。这股寒意从脚心一直钻到我心尖,冻得我全身发抖。我想,这大概是毒发了吧。
很快,小风在房间里点了六、七个火盆。我觉得有些效果,但嘴里还是止不住地说冷。小风握住我的手,不停地给我哈气,他的汗水都落在我的手背上。我想说我不冷了,也能让他少受点苦,开口却只有一连串的咳嗽声。
过了一会儿,小风忽然又大喊王陆,让他去准备热水和药材。这会儿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看见小风忙得团团转。小风最后想到的法子是泡药浴,我被他放进了浴桶里。因为担心我着凉,他把火盆一起搬了过来。在这一番折腾下,我的身子终于开始有了暖意,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小风。我咽了咽口水,小声喊他。
你终于醒了。小风在我面前擦了擦汗。
什么时辰了。我还有点咳嗽。
我也不知道。小风长舒了一口气。我看他额角全是汗水,伸手用大拇指替他擦了擦。我刚松了口气,又觉得喉头一甜,生生呕出一口血。血溅在小风的脸颊上,我又轻轻给他拭去。
小风顺势抓住我的手,哥哥,你别吓我,你再坚持一下,我一定想到法子救你。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保证不会乱来;否则,否则我总要杀光他们。
我捂住小风的嘴角,小心说话。别担心,我这一口血吐出来,胸中倒像是顺畅了不少。小风闻言立即仔细帮我诊脉,眼中涌起一阵疑惑。
脉象似是平稳了,这是怎么回事。不行,水要冷了。你先出来,回房间里去,我再重新给你点火盆。小风一边说一边拿毛巾帮我擦身体,已经折腾了一晚上,我的心也提着,不敢大意,生怕再出意外。只是我全身无力,脚下一滑,歪在小风身上。
小风二话没说,用干毛巾裹了我,把我扛在肩上出了房间。我见四下无人,心里那点尴尬也就化作了坦然。沉吗?我小声问他。
小风没说话,等安安稳稳把我带回房间,塞进被窝里以后,他才闷声说,多吃些饭,再重二十斤,我一样背得动你。忙了这一天,你肯定饿了。我让王陆煮了粥,你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别再管别人的事了,你欠李辛的人情这就算还清了。我点了点头。
之前王爷请来的医师是什么来路,竟能遏制叶玉种下的毒,看来有机会得会一会这人。小风也看出来之前那中年男人开给我的药是有用的。
急了一宿,出了一身汗,回去洗漱。
还冷吗?我再给你点两个火盆,等你喝完了粥,我就走。小风执意如此,我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来了。还好他在,我很安心。
——《季夏札记,毒发》
赵珂这一晚睡得极不踏实,烟花的事情就像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利刃,随时都会落下来将他劈成两段。念及此,赵珂猛地睁开了双眼,从榻上下来,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奇怪,那三人都不在,藏哪儿去了。
沈廉一调走了院子里的人,所以连带着赵珂的早饭也没了着落。赵珂想起昨日醒来还没见过赵珍,犹豫片刻后,他去了赵珍的院子里。赵珍正在吃早饭,看到赵珂来了,便差人去端饭菜。
“二姐,昨日我去剑阁看了大哥。后来回来太晚,就没有来见你。”赵珂垂着眼,心里仍有几分内疚。
“赵珂,我是你的姐姐。即使你做错了事情,我也不会真的责怪你,我责怪的是我自己;更何况你没有做错事情。我虽不及你和大哥聪慧,但亦从小在落霞山长大。孰轻孰重,我心中知晓。”赵珍伸手拍了拍赵珂的肩头,“来,吃饭吧。”
赵珂抬起头,当看到姐姐一如既往柔和的目光,赵珂鼻头一酸,点头道,“好。”
赵珍知道赵珂厨房的人被撤走了,所以特意提前让自己的厨房准备了赵珂最喜欢的三鲜汤粉。赵珂吃着刚出锅的粉,心里更是一暖。
“那四个来路不明的人去哪儿了。”赵珍言语里有几分担忧,直觉总是告诉她,这些人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都是危险的人。
“二姐不必太担心,我相信他们没有恶意。他们若是有所企图,早已经动手了。”赵珂说话间剥了一个鸡蛋递给赵珍。
赵珍摇了摇头,“在他们的建议下,母亲把宴会推迟了一天。这一天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故。”
“二姐,我吃完就去春风堂看看。放心,有我在。”赵珂心中在此时有了更大的责任感。他必须守护家人,守住落霞山。
在赵珂离开院子的这段时间,阿杰拦下了准备离开的冯佑诚,“要去东厢房。”冯佑诚眨了眨眼睛,他知道自己才学了两天三脚猫的功夫,连赵珍都打不过,更不用说阿杰了。
“他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想帮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等。”阿杰并不十分清楚顾夏和冯佑诚之间的关系,不过他现在已经把他们当作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自然也要多一句提点。
“喂,你们两个说什么呢?一大早空着肚子,有点顶不住了。厨房有什么吃的吗?”范明轩在不远处问道。
这时,阿杰和冯佑诚表现得极为默契,二人都沉默着走开了,留给范明轩事不关己的背影。范明轩叹了口气,自己去厨房找东西吃了。厨房里有被人翻过的痕迹,灶台还是温热的,显然是有人开过灶了。范明轩冷哼一声,找出两个生硬的冷馒头,用灶台温了一会儿,囫囵吞枣地吃了。
大约午时,春风堂那边传出消息,宴会的彩排将于未时开始,约莫酉时结束。彩排全程包括场地的布置、宴席菜肴的试吃,以及所有节目的排练。落霞剑派的内部弟子、东厢房的人、以及西厢房的部分门派代表会参与彩排。听到赵珂带回来的消息,冯佑诚和范明轩都蠢蠢欲动,前者是想查看顾夏的处境,后者是想去凑热闹。
“不知烟花的事情,沈掌门可有找到解决之道。”阿杰关心的是这桩头等大事,如今落霞山守卫森严,连只蚊子都难飞出去。如果找不出解药,所有人都要交代在这里。
“已有眉目,明日定能得到解药。届时,解药会融进饭菜里,以保证门下弟子和宾客性命无虞。”赵珂据实以告。
“既然此事已经解决,下午我们可否与赵小公子共赴春风堂。一来可以提前熟悉明日的流程,尽早做出防范;二来也能够对参与宴席的宾客做进一步的观察。”范明轩嘴上说的有理有据、冠冕堂皇,其实他心里想的却是明日不知道会出什么篓子,先把今日便宜占上再说。
赵珂不知道他的想法,只道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于是决定带三人去春风堂。阿杰、冯佑诚,和范明轩换了落霞剑派外门弟子的制服,扮作赵珂的手下进了春风堂。春风堂的人比往日要多上两倍,祭祀仪式的台子已经搭好了。不少人都坐在宾客席位上谈天,似乎全然不在乎危险的降临。
“这位师兄,我想问一下,这儿怎么集中了这么多人?不是说除了有节目的人,其他人不用来吗?”范明轩点了点身边人的肩膀问。今日大风,太阳也时有时无,并不是什么好天气。
“这位小兄弟还不知道吧,等一会儿,上都梨花园的老板就要开戏了。他们都是花钱也请不来的人物,这机会可不常有。所以各位都想先一步一睹名角儿的风采呢。”说话的人语气里都带着兴奋劲儿,连带着范明轩心里也存了点好奇。
范明轩东张西望的时候,阿杰和冯佑诚的注意力都在台子上。现在正进行排练的是落霞内门弟子的剑阵表演。即使他们所持都是木剑,威力仍然不容小觑。阿杰一眨不眨地看着变幻的剑阵,暗自记下招式。冯佑诚暂时不能领会剑阵的精髓,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这里鱼龙混杂,小心应付。我去师兄那边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眼下最忙碌的是落霞剑派的弟子,赵珂是主人家,自然享不到这份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