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六月二十三,晴
咳嗽
前两日从齐府回来的路上小风问我,那位严先生是否可信。我回他说,从理智上,我愿意相信他,因为现在他的性命在我们手里,他若是对我们不利,自己也没有好果子吃;从感情上,我也愿意相信他。
为什么?因为他所谓的那句“救人是他作为医者的本能”?小风好像对这句话的意见特别大。
我笑了笑,你不相信那是他的本能。
如果医者的本能是救人,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杀人。我知道小风说的是陈启文和叶徳明。
会救人的不一定是医者;会杀人的不一定是杀手。这取决于他们本身如何看待自己。如果把自己当作是一名杀手,那么作为杀手的本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杀死对方;如果把自己当作一名医者,那么作为医者的本能就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生命。所以,没有人能告诉你你是谁,是你自己选择了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小风说,你总是能说服我,让我相信,我不一定会成为他想让我成为的人。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能保护你的人。
你已经是了,你一直都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保护别人的能力,也有相信别人的能力。我握住了小风的手腕,他的手腕很细,你难以想象他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和坚定。同样的,当我握着他的时候,我也感到坚强和勇敢。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也是有幸的。因为我没有成为像季礼那般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无趣的人;没有成为像季乐那般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纠结的人;没有成为像季春那般急功近利、心狠手辣的冷漠的人。
我没有成为他们,不仅与我天生的性情,和成长的环境有关,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小风,遇到了向岚,遇到了周俊驰,遇到了我生命中的朋友们。他们理解我、尊敬我、信任我、爱护我,他们让我相信了这世上的情感,让我的生命有了温度。小风说,是我改变了他;其实何尝不是他改变了我。如果没有他,或许我就是第二个季春。
今日是季秋的生辰,傅立新和宋健羽都会到。往年这时候季秋极少在府上,常常都是在闹市里寻个去处逍遥。只是今年季翀还在关他的禁闭,所以他的这两位朋友只能过府替他庆生了。季秋心知肚明上一次在凤凰山差一点给季翀惹了麻烦,他不敢兴师动众地在府上过生辰,生怕自己关禁闭的时间被继续延长。于是,季秋只邀请了傅立新和宋健羽到他那儿去吃一顿便饭。
按照规矩,每年府上的夫人和少爷生辰之时,我都会派人送去礼物。近来我与季秋之间常有走动,倘若还差人去送礼物,恐怕要惹这小子不高兴,所以我下午亲自带着王陆走了一趟。到季秋的芙蓉别院时,傅立新正在和季秋在院子里比赛,用弹弓打枇杷树上的果子,宋健羽坐在轮椅上一边旁观一边吃葡萄。
四哥来了!季秋第一个瞧见我,连忙放下手里的弹弓,朝着我跑过来。
在他离我还有半个身子的时候,我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跑什么,还当自己是多大的小孩子。
长大了一岁,也还是小孩子。季秋梗着脖子说,他比我矮一点,撒娇的时候理直气壮,我摇了摇头,让王陆把我带的礼物给季秋送进了屋。怎么又给我送书啊?季秋看见王陆手里抱着的一摞东西,哭丧着脸说。每年除了书,就是书,怎么不见送点别的。
不想要。我板着脸说,那我让王陆把这几年送过来的都搬走吧。
别呀。季秋拉住我的手腕,好了好了,书就书吧,总比什么都没有强。诶,你手里拿的什么啊?季秋看见我手里还拎了个食盒,眨了眨眼睛问。
也是给你们的,早上小风送了你爱吃的点心,我就一起带过来了。我笑着说,看向一旁的傅立新和宋健羽。这时,傅立新也推着宋健羽过来,正经地与我打了招呼。
顾怀风做的点心啊,太好了!季秋马上接过食盒,得意洋洋地说,老傅,健羽,你们可不知道,我们府上这位祭司大人可是不一般;他不仅有一副好容貌,而且还有一副好手艺。他做的菜没有一样不好吃的,他做的点心没有一样不好看的。你们真是太走运了,快一起进来尝尝。傅立新和宋健羽看着季秋的背影笑了,看来他们并没有打算告诉季秋,之前在乐雅馆和我们偶遇的事情;这样也好。我们三人在季秋的敦促进了屋。
小风送来的都是季秋爱吃的点心,核桃枣糕、黄金桃酥、山楂糕、杏仁饼,还有银丝糖和蛋黄酥。后两种是上一次我们在宋府吃过的点心,小风在蛋黄酥上花了些功夫,用口感相似的食材,做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味道。傅立新和宋健羽吃了点心,都眼睛一亮,用惊喜的眼神看向我。
咱们这位祭司大人真是名不虚传。宋健羽啧啧称赞。
而且都是我爱吃的。四哥,顾怀风送的礼物可比你的有诚意多了。点心塞了季秋满口,都堵不上他的嘴。
坐在他身边的傅立新用手指节敲了一下季秋的后脑勺,行了,别贪心了。你四哥送你的书都是精挑细选的珍藏本,若是论起价值,比你三哥送来的翡翠发财树可要值钱多了。季春和季秋是亲兄弟,他每年送给季秋的礼物常常都格外贵重。
好啦,我知道了,谢谢四哥。季秋吞下手里剩下的半块山楂糕笑眯眯地说,对了,四哥,你知不知道三哥那位新婚的夫人前几日出了点事情。现如今虽然恢复了,但性情大变,好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又知道了?我面无表情地看向季秋。
四哥,我只是好奇而已。季秋拉长了声音喊我,我摇了摇头,随手拾了一块银丝糖放在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不错。我正在用舌头舔牙上粘着的糖块时,又听季秋小声说,四哥,你说一个人真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变化吗?那三嫂子本是泼辣蛮横的性格,丫头的手脚不利索,都要被狠狠白一眼;现在却变得温驯怯懦了,站在三哥身后,就像一只红眼的小兔子。
季秋,这是你三哥的家务事。你若真是感兴趣,好奇得紧,就去问他。
这我哪儿敢啊,季秋连忙惊呼,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不提了,不提了!看季秋吓得直摇头,我们三人都低下头偷笑。小风的点心做得好吃,我们四人这会儿功夫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季秋闲不下来地说,咱们刚好四个人,打麻将吧。
这既是寿星的提议,我们又怎么好拒绝,于是都点了头。下人很快拿了一副麻将牌过来,又上了瓜果和茶水。我们四人洗了牌,这就开始玩了。宋健羽是玩麻将的好手,不过坐在季秋这里,他打牌就随意多了,也不再费心记牌。几圈下来,我们各有输赢,反而越打越有意思了。所以这一玩竟玩了一下午。
五少爷,祭司大人来了。正在洗牌的时候,别院下人过来和季秋通报。
顾怀风来了?他可是不常来我这儿,快让他进来。季秋笑了。于是下人小跑出去请人,没一会儿,小风就进了屋。
你们打牌呢,小风看了一眼说,还不吃饭呢,看看什么时辰了。
诶呦,还真没注意。你们怎么都不提醒一句啊,我这就喊下人备饭菜。季秋对着边上的小厮说。
我去做菜,你们接着玩吧。小风看着我们四人好脾气地说。
真的?那可太好了!季秋喜上眉梢。待小风走了以后,他又皱了一下眉头说,不对啊,他今天怎么脾气这么好?他也转性子了?哦,我知道了,还是四哥你面子大。
你知道就好,快点出牌。我用手指点了点桌子说。
于是我们四人又接着玩了一阵,后来有人未经通报就悄悄到了季秋的身后,在旁的我们都看见了,也全默不作声。这会儿,季秋正看着自己的牌,犹豫着打哪一张。就有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替他打出了一张牌。季秋又惊又喜地回头,然后一把搂住来人的脖子,阿爹!你怎么来了?
季翀搂着季秋的腰把他抱起来,然后自己坐在了季秋的位置上,让季秋坐在他腿上,季秋笑开了,我以为你关了我的禁闭,就不打算给我好脸看了呢。
是吗?我什么时候不给你好脸了,你差点给我惹这么大事,我也就是关了你几天罢了。以后凡事,多留个心眼,别什么时候都毛毛躁躁的。听见了没有?季翀斜着眼看季秋。
听见了,听见了。你快帮忙救救我的牌呢。季秋双手合十,讨好似的地说。
这父子俩说完话,季翀才看向牌桌上的我们三人。傅立新和宋健羽拘谨地和季翀行了礼、问了好。我微微偏头,颔首喊了一声父亲,然后不咸不淡地打了一张牌。方才季翀已替季秋打了牌,下一个轮到了我。
牌桌上的气氛立即变得紧张起来,傅立新和宋健羽当着季翀的面不敢赢牌,但又不能输得太明显,所以出牌时更为谨慎。我打心眼里不想看季翀替季秋赢牌,运气也恰好站在我这一边。只打了三圈,我就胡了,还是季翀点的。
好了,阿爹,就玩到这儿吧。我们该开饭了,你留下来一起吃啊。季秋摇了摇季翀的胳膊。
季翀的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说,晚上吃什么。
还不知道呢,顾怀风过来了,他做什么都好吃。季秋眨了眨眼睛,就是想让季翀留下来。
你吃过?季翀拍了拍季秋的肩膀,让他从自己腿上下来。季秋乖乖地下了地。
吃过啊,之前城外乱的时候,我住在四哥那儿,蹭过几顿。季秋当着季翀的面看着都比平时讨人喜欢。
好。阿爹留下来陪你一会儿。季翀点了点头,牵着季秋出去了。我听到他说,秋儿啊,有时候真不希望你这么快长大。我眼眶微热,只低下头喝茶。这些孩子里,季翀最喜欢哪一个,我不知道;但是他最疼季秋。
大抵因为季秋天真、活泼,和我们最为不同。季秋敬他、爱他,不是因为他运筹帷幄,有经史治国之才;不是因为他雄韬伟略,有争霸天下之心;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是天下独一无二的摄政王;只是因为,他是他的阿爹。
也只有季秋,在对着他的时候,不会有敬畏和踌躇;不会有心机和算计;不会有畏惧和恐惧。他只把他当作一位最普通的父亲。而我们不能,我不能。我多希望,我也有季秋那样单纯的心性,或许那样我也能分到一点点他的真心了。宋健羽默不作声地拍了拍我放在膝盖上的手。
晚上,小风做了一桌丰盛的家常菜,桂花糯米藕、粉蒸肉、清蒸鲈鱼、龙井虾仁、糖醋小排、炒年糕、大煮干丝、清炒芥兰,主食是玉米饼和米饭。这些菜都是我们四人喜欢吃的,小风看到季翀也在,于是提前把牛肉羹端了上来。
我有话单独和你说。季翀草草吃完了饭,叫住小风。他们二人很快谈完了话,季翀前脚走,小风后脚也走了,我猜他们谈的一定不愉快。
晚饭过后,我代季秋送傅立新和宋健羽离府,在路上,宋健羽小声抱怨,在你们府上,说话做事极为不便,下一次,我们还是约出去玩吧。
好,下一次便算在我账上吧。我笑着说,咱们若是出去......
不带着季秋,哪天让他自己发现了,吓他一跳。傅立新这么说,其实心里是在替我担心。他知道幽王府里众人的关系错综复杂,故而忧心季秋被有心人利用生出乱子,或是无意间把不利于我的消息传了出去。他是为了季秋好,也是为了我好。傅立新这人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丝。
我们走到祭司殿附近,小风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他手里提了两个食盒,一个递给傅立新,一个递给宋健羽。这里面是我自己腌的咸菜,有辣的、也有不辣的;还有素丸子和江米条;拿回去当宵夜。
顾兄,你真是好手艺。想不到你不仅箭法好,而且厨艺也不输萃华楼的大厨。傅某佩服。傅立新拱手说。
不必客气,这是小事。小风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多谢祭司大人,我们这就先走了。赶明儿约你们出去玩!宋健羽和小风摆了摆手。
这里离出府不远,我指了个侍卫送他们走了。我回头看着小风,他和你说什么了。
小风摇了摇头,你不会想知道的,我也不想说。
——《季夏札记,父子》
进入北下关后,顾夏五人整整齐齐地裹上了狐狸皮做成的保暖围脖,换上了貂皮大衣,穿上了护膝和厚底皮靴,恰如其分地融入了本地人的人潮中。
“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坐在客栈的房间里,小秋捧着碗热茶眼巴巴地问顾夏和阿杰,
“吃过晚饭后分头行动,我和阿杰出门办事;小秋和阿诚置办东西,购入弓箭、匕首、刀剑、伤药、纱布,总之是接下来我们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确保每人都有一件称手的兵器。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场战役,不能让自己两手空空,也绝不能负重前进。范明轩留在客栈,打探近期三大猎户组织和上官家族的情况及动向。”顾夏简单说明了下一步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