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六月二十,晴
咳嗽
今日无甚要事,我便想去齐府再见一见那位严先生。上次离府时,小风已经将叶徳明下毒的手法交予了他,不知他研究得如何了。正在我发愁要不要寻小风一道同去时,小风就自己找来了。他问我,你要去齐府?
是,上次说好了,有时间去府上帮齐大人整理来自西域十六国的书目。显然这只是一个说给王陆听的一个借口。
好。祭司殿的洒扫今日已经完成了,我和你同去。小风虽然不喜欢严先生,但也知道如今他对我们的重要性。咱们骑马去吧,这会儿天气好,可以多晒晒太阳。小风的提议有理,所以我跟着他去了马棚。
自从常雨怀孕以后,笑哥(季礼送给常雨的幼马)就被交给小风养了。说来这事也不能怪小风逾矩,这季礼一向在人情方面处理得不够圆滑,他送了马,就当此事完了,没再花心思关注过;加上他原本就不精通骑射,自己平日从不来马棚,每次出门时小厮牵来的是不是同一匹马恐怕他都没注意过。小风则是爱马之人,平常他的马和我的马,都由他亲自照看。不仅吃的是上好的饲料,而且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
这会儿不知怎的,可能是见到小风太过兴奋,笑哥一直用马头顶着小风的手,一点也舍不得离开他。我心下一动说,要不你就带笑哥出去跑一圈吧。
那怎么行,万一让人看见了,大少爷还不得把我生吞活剥了。小风皱着眉道。
季礼可没有这么残暴,我摇了摇头,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能分得清这些马匹吗。他们能认出笑哥,完全是因为这马铃铛,只要暂且摘了她,旁人也就无从确认了。我取下常笑颈上的马铃铛揣进了怀里。
小风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把笑哥从马棚里牵了出来。算了,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儿上,就带你出去转一转吧。笑哥已经比刚进王府的时候长大了不少,至少看上去不再是一匹弱不禁风的小幼马了;不过她依旧比我的追云要矮了小半头。
我和小风牵着马出了王府,追云和笑哥也完成了初步的“沟通”,看起来追云对这个新朋友很满意,走着走着就越来越近了。小风适时拉开了笑哥,不是想出来玩吗?跑几步吧。小风说话间已上了马,先一步跑开了。笑哥初开始还有几分拘谨和不适应,后来就撒花地跑了起来,我也立即骑着追云赶了上去。
是匹好马。我看着笑哥说。
确实是匹好马,待我有空训她两趟,明年给常雨一个惊喜。小风笑道。我知道他心里是当真把常雨当作是好朋友了。那位严先生的事情,如何善后,你怎么想的。小风与我并肩,压低了声音问我。
暂且放着。找不到人,是季春该着急的事情。看看他的动作再说吧,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眉目。我漫不经心地回答。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学会了以静制动,这段日子,需要季春着急的事情不止这一件,我倒想看看他会如何善后。毕竟这位严先生是季翀找来的,他暗中乱了季翀的棋局,不一定有好果子吃。
好吧,我和云哥儿会盯着季春。小风并未多言,接着下马在街边买了一罐甜蜜饯。
我和小风约在巳时到了齐府,齐府的下人说齐英正在会见西域来的学者。听了这话,不仅我心里觉得疑惑,就连小风也凝起了眉头。齐英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因齐英在见客人,我和小风被带到偏厅等他。
我和小风坐着没等多一会儿,齐英和他的客人就从厅里走了出来。齐英说要带他的客人到书房一览,请我和小风一同前去。我心里有些奇怪,便开始打量这位客人。这人明明看上去很面生,却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说话间,我们已跟着齐英二人到了书房。书房里很安静,除了我们四人以外,再无旁人。小风突然说,原来是你。接着,我就看到那位西域来的学者撕下了一张面皮。人皮面具之下赫然是严令祥的面容。
如此一来,严先生就有了一个自由出入齐府的身份;此外,若是突逢变故,我们也可以随时送严先生离城。
此事多谢齐先生费心了。我连忙向齐英道谢,没想到他暗中想到了这样一个妙招,提前帮我们解了后顾之忧。
不是什么费心的事。我们这位严先生博古通今、才识渊博,与我相交甚欢。举手之劳能解你们燃眉之急,是吾之所愿。不必言谢。齐英其人正是如此,若是他看上眼的人,便会倾力相助;若是他看不上眼的人,无论用什么方法也不能使他低头。
严先生的易容术很妙。小风定然看着严先生说。
这不还是被顾大人识破了。严先生笑了笑。
还请严先生多费些心思在这张面皮上,万万不要因一时的疏忽牵连了这府上的人。小风这一句话本是提醒,可又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严先生没有生气,只是连声称是。
好了,我这书房有一间内室,隔音效果极佳。这样吧,我和顾小友在这里整理西域十六国的有关书籍,做翻译和摘录;你们二位进内室去说话。说起整理西域十六国的书籍,齐英找小风算是找对人了。
和小风相比,我对西域十六国的文字只能说是一知半解。西域十六国的文字看似相近,但并未完全统一,每个国家都存在差异性的文字符号,也拥有自己特殊的语言习惯。我尚未完全掌握,只能说看个大概,其中四分要依靠推测。而小风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不仅熟知西域十六国的现存文字,而且对西域十六国的古文亦有所了解。
既然齐英的正事已经有了着落,我和严先生也就可以借这个机会处理一下我们的私事了。我对齐英点了点头,和严先生去了内室。进了内室,严先生请我坐下,先替我把了脉,又问了我近几日的症状,我都一一详述。
四公子,有句话,我不知当问还是不当问。
先生请讲。
如果我猜的不错,四公子这毒是楼里的人所下吧。
是。
既然如此,四公子为何与那位顾大人交好。就我所观察,他不该是楼里一个随随便便的杀手。留他在身边,不危险吗?
我和小风的关系,我弯了弯嘴角,假以时日,先生自会有决断。
既然四公子信任他,严某不再多言。
先生对这毒可有什么了解。
严先生摇了摇头,简直闻所未闻,对方就是想要你的命,这一点没什么可质疑的。只不过,他也在把握这个时间,所以才留给了我们一点机会。
先生的意思是......
严先生抬起了手掌,我只是说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而且我必须要重新调整你的治疗方案,先前给你治病,是为了让你多活半年,并没有给你解毒的计划。这事情相对简单,顾虑不用太多;现在给你治病,是为了给你解毒,让你能够健康地长大、正常地生活。所以除了要把这毒干净利索地从你体内拔掉,也要尽量不让他留下任何的后遗症。
听了这话,我心里多了几分无法抑制的感动,连胸口都是热的。我捂住心口,看向严先生,在先生眼里,我是个病人、是个孩子?
你不就是吗?严先生笑道,在他的笑容里,我看到了温柔和慈祥,那一刻我的心变得柔软了。严先生又拉过我的手,在设法帮你解毒以前,我须得将你体内我施的毒除掉,这毒原本是用来压制前一种毒的。一旦除去,我担心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会承受不住。我还要再想想法子,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不是什么难事。七月以前,我一定把这件事做到。
我无比相信严先生的承诺,这种信任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或许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医者仁心吧。我郑重地向他道谢,多谢先生。
我这里有五颗清心丸,有静心凝神的功效;对于习武之人修行也大有裨益。你若是身上难受,或是晚上睡不着,便吃上一颗。切记不可贪多,用来有效果,下次我会再给你。严先生嘱咐我说。
我和严先生谈完,小风和齐英还在整理书目,他们已经将现有的书籍分成了五类,之后便在逐一翻译书名和摘要。过来一起帮忙,齐英见了我和严先生后说,于是我们也加入了他们的工作。严先生熟知西域十六国的文字,所以加入翻译工作。我则负责将适合翻译、出版的书籍,连带着他们的摘要一同收集在一起,再分类做出目录。
这一坐就是大半天的时间,除了喝上几口茶,我们都没有吃东西。直到都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响了,齐英才大笑一声,行了,快放下手里的笔,咱们一起吃东西去。这本来就是我和季夏的活儿,结果今日连累你们二位也一起做了苦劳力。说起来,是我的不是。
怎么会是齐大人的不是,若是下次还有这种机会,我一定还是要来的。听涛阁大学士的私人书房可是随便一个人就能进的,更何况还可以亲自翻看这些珍本。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福气吗?我知道小风是喜欢书的;严先生听了小凤的话也有几分惊奇,他本来以为小风不会说奉承的话。
你这嘴甜的,是吃了蜜饯了吗。齐英笑道,简单整理了书桌上的纸笔。走了,我让后厨备菜,今晚吃饱了才能走。
齐大人,你忘了,我不爱吃甜的,方才都是我的真心话。小风一边说,一边和齐英走出了书房。我和严先生走在他们的后面,经过小风留下的书稿时,严先生特意留心多看了两眼。小风是用右手写的字,留的是我的字迹。
他在这般年纪,竟能识得西域十六国的文字和古文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他的字亦同你的相差无几,外行人无法分辨。任谁想做到这般程度,仅凭借天份是远不够的。这孩子不是普通人。严先生有几分吃惊地说。
我们四人先后到齐府的内堂,这里是齐英平日里休息的地方,下人不能随意出入。之后齐英到外面吩咐下人做事,接着又去喂了他的喜鹊。房间里只剩了我们三人,小风和严先生相对而坐,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严先生,不知我们托付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你托我办事,就应该知道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你难道不认识下手的人,不知道他真正的实力吗?严先生这一句话让小风哑口无言。
半晌,小风咬着嘴唇说,那人确实不简单,那么,我们有几成的机会。
三成。严先生抬了抬眼皮。
不能再多一点了吗?小风攥着拳头说。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严先生对着小风的时候,颇有教书先生训斥捣乱学生的模样。
你想怎样。小风对严先生并无信任可言,但为了那三成的希望,他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偏见和戒心。
既然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你将这一盘碧根果剥了,我就答应你,在七月前想办法替四公子解了我先前种下的毒。严先生这是在试探小风。
你能保证贸然解毒不会危及少爷的性命。小风想了一会儿问。
这正是我现在伤脑筋的地方,不过已经有眉目了。严先生说话间把手边一整盘碧根果递给小风,小风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过去。还没动手,严先生又说,别用内力,会把果实震碎,用手剥才算数。
于是,小风在吃饭前亲手剥了一盘碧根果送到严先生面前。严先生说,你和四公子救了我的性命,无论眼下有几成的机会,我都不会放弃。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是医者,这是我的本能。
——《季夏札记,医者的本能》
顾夏等人一路赶到冲田,在确认暂时未有危险以后,五人找了一间客栈休息。如今他们有金条傍身,自然衣食住行无忧。五人围坐在点了火盆的房间里,又让店小二上了一桌的好酒好菜。
“真暖和啊,这一路赶过来,总算是等到了好日子了。”范明轩把手掌罩在火盆上方,温着自己的双手说。
“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小秋盛了一大碗米饭,夹了一大块糖醋里脊塞进自己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