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七月初五,晴
乏力,困倦
在东郊温泉这几日,我当真生出了乐不思蜀的心绪,若是能永远不再回去,那该是多好的日子。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小风递给我一杯新煮的清茶。这茶清香四溢,令我心旷神怡。这两日,在严先生和傅迁的精心调理下,小风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正如严先生所言,皮外伤对他来说无甚影响。他醒来的第二天,就忍不住跑到后厨去指导傅迁的药童煲汤了。我在严先生的照料下,病症也有了不少缓解,咳嗽和鼻塞的症状都悄然消失了,只是感到乏力和困倦。不过严先生说,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罢了。
我斜靠在榻上,已饮完了小风递给我的清茶。我把茶杯放到一边,随手翻了一页我手边的书。这院子里有几本杂书,大抵是原来主人家留给客人们解闷的。我闲来无聊,就翻出来看了。
今儿个天气好,姓严的老头说下午请我们一起到院子里看风景。小风一边喝茶一边说。
甚妙,如此良辰美景不能蹉跎了。我来了一些精神,直了直身子。
那老头给你喝的什么药,你整天都迷迷瞪瞪的,我得去问问他。你先休息,到了晚饭的时候我来叫你。小风放下茶杯,急匆匆地出去了。我见状有几分无奈,但料想他与严先生已没有大的嫌隙,不会出大事,也就安心地休息了。
我这一睡就到了暮色微沉之时,忽而耳边传来低笑声,一双手推了推我的肩头。哥哥,吃晚饭去了,我炖了你喜欢喝的莲藕排骨汤。恰好太阳还没落山,正赶上可以看日落呢。
我猛地醒了神,立马从床上立起来。我揉了揉眼睛,又活动了一下手脚。那快走吧,如此时辰,可不该让其他人久候了。我顾着往外走,小风跟在我后面替我批了一件外衫。
这一顿晚饭是自我来东郊温泉以后最丰盛的一餐。傅迁的药童已规规矩矩地为我们四人盛好了四碗紫米饭,自己则站在一旁侍侯。再拿个空碗来,我笑着和小药童说。他大概还没有我和小风大。药童一低头,转身就去了。
没有多一会儿药童回来递给我一个空碗,我盛了一碗紫米饭,又把碗递给他。搬个椅子,过来吃饭。药童把眼睛睁得浑圆,然后神色慌张地看向傅迁求救。
傅迁笑了,四少爷让你坐,你过来一起坐便是。药童好容易战战兢兢地接过了碗,从旁边扯了一张凳子,慌忙地坐到了傅迁身边。
我也笑了,看吧,太阳下山了。我指着天边一抹红霞说。
是啊,真美。比起日出,我更喜欢日落。好的、不好的,都要过去了。严先生看着远方,似是有心事。
少爷,吃虾。小风把剥干净的虾子塞进我嘴里。原来这就是日落,往日从未留意她的光在此时竟不刺眼了。这大概是我们唯一可以直视她的时刻了。
如此景致,困在王宫内院的高墙之中可见不到。此行甚妙,严先生,这里有我带来的药酒,咱们二人不要浪费,一起饮了罢。傅迁说话间从桌子底下提出一小坛酒,看来是早有预谋了。于是他们二人饮酒,我们其余三人饮汤。这药酒上头,傅迁没喝几杯就神智昏沉了,反观严先生倒是一点事情都没有。小药童见此情形连忙放下饭碗,扶着傅迁先回房歇息了。
严先生好酒量,我赞道。
严先生摇了摇头,倒了一杯酒递给小风,小子,喝两杯吗?我背着严先生给小风使了眼色,示意他别逞强,小风却似没看见一样接过了酒杯。
我陪你喝。你今日似乎有心事,若是不愿意提,不如和我说说沙漠里的事情。小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令我胆战心惊。
我先前对公子说了谎,我并非是常年在外出诊的沙漠郎中。我已被逐出沙漠,却终生都是他的囚徒。严先生说完这句话,又饮尽一杯酒。我和小风都未发一言,只是静静地坐着。严先生又继续道,你们肯定在怀疑,为什么会有活着离开沙漠的人。实际上,我早已经死去了。
我在外执行任务期间,喜欢了一个女子。那时我年少气盛、心高气傲,并未把沙漠的规矩放在眼里。我悄悄藏起了我喜欢的人,和她成亲,并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儿子。我厌倦了沙漠里勾心斗角、刀尖舔血的日子。我渴望宁静和简单的生活,于是我精心策划了一起假死的骗局,从沙漠中隐遁而出。
我原以为在这场与沙漠的斗争中,我隐藏得滴水不漏,却始终还是暴露了行迹。我亲眼看着我深爱的人们死在沙漠的屠刀之下,我的师兄也因包庇我自沙漠而出,惨死在沙漠之中。我的灵魂一生都无法离开沙漠,无论我漂泊流落到多远的地方,我的心都被埋葬在了沙漠终年不见日光的、阴暗的地下宫殿。
我已经死去了,只留下一副躯壳。
永失所爱之人,累及至亲之人。严先生所经历的大概是这样的痛楚。
若是我的娃娃尚在人世,约莫也是你们这般年纪。严先生垂下了头。
我心中酸涩,轻轻握住严先生的手。严先生救我性命,如我再生父母。严先生不弃,我愿唤严先生一声“阿爹”。
严先生身子微震,看着我许久道,公子大善,我有这样的孩儿此生无憾。严先生摸了一下我的头,从小到大,从未有人这样轻抚我的头顶,以柔情注视我,我眼眶微热,轻唤道,阿爹。接着便投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我自小与父亲博弈,未在他身上享过一刻温情,如今竟不觉遗憾了。
小风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等一下,不过只是听了个故事。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小风一时间无法消化。
风儿,你也可认我做阿爹,我对你们定会一视同仁。严先生开玩笑似地说。
小风的脸憋得通红,猛地起身说,谁要认你……接着一溜烟儿地钻回了房间。
先生莫要介意,小风和他父亲之间只怕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因诸多不便,我平日里,还称您为先生,可好?身份有别,我们在旁人面前,自是无法展露真情。
公子不必介怀,我知你心意,已是足够。严先生拍了拍我的膝头。今日这酒已经吃够了,我来收拾,你回去休息去吧。我点了点头回了房间。
我这几日一直与小风同住,一是担心他的伤情,二是为了多些时间与他相处。小风把自己闷在被子里,不知道是在生闷气还是睡大觉。我看着一团隆起的被子说,至亲至爱乃人之真情,我自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但我希望,这世上爱你、疼你的人不只有我。睡觉吧,我在。我吹灭了房里的灯。
后半夜时,我觉得边上噪得厉害,我把小风从被子里扒出来一看,他身上烫得很,竟是烧了起来。我顿时没了主意,只得把他裹严实,安置在榻上,自己去寻了严先生。严先生住在我们东侧,我急着去寻他,连鞋子都没有穿。敲了门以后,严先生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想必先前因药酒的缘故,睡得极沉。开门以后严先生看着我的脚说,出什么事了,急成这样子。
小风发烧了,烧得厉害。我连忙说。
我去看看,你过来。严先生朝我招了招手,夜里冷,不要光着脚走来走去的,到我背上来。我愣了一下,还是一步、一步地慢慢挪过去,好像生怕一步子走错了绊住自己。严先生把我背在了身上,他的后背宽阔而温暖,我安心地靠了上去。
严先生看过了小风的病情,皱着眉头说,怪我,我不该让他喝傅大人的药酒。这药酒和他的内力相冲,平日里喝了兴许不妨事,但他现在有伤,这就出了差错。现在只能让他把这酒再吐出来了。我去打一桶水来,你先帮他做物理降温;我去后厨熬汤药。严先生说罢就出去忙活了。
后来,我接过严先生提进来的冷水,开始替小风降温。小风的脸红扑扑的,眉头一直锁着,想来极为不好受。我这里一条毛巾、一条毛巾地换着,小风的体温却丝毫没有降下去。我正在焦急的时候,严先生端着汤药进来了。
公子,把他扶起来,把这药喝进去,把酒给吐出来就好了。我和严先生合力,把这闻上去苦腥的汤药给小风灌了进去。喝了药以后,小风像是一条银鱼一样,在我怀里拱来拱去。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希望他能舒服一点。
公子,换我来吧,我知道怎么让他舒服点。严先生替了我,小风在他怀里倒是乖顺一些了。小风迷迷糊糊地起身,我惊惶惶地把木桶抬过去,不过还是晚了一步。小风一股脑儿地吐在了严先生的身上,严先生不甚在意地用自己的袖口替他擦了擦嘴角。小风半睁着眼睛,睨了严先生一眼,你是不是故意骗我喝那破药酒的。
这事怪我,不过我事前确实不知。小祖宗,你赶快睡吧,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严先生抚了了一下小风的额头,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把小风平放在床上,替他掖好被角。小风也折腾了大半夜,眼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了,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走吧,让他好好睡一觉。你也快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可以睡懒觉。严先生看着我说,我低下头笑了。
——《季夏札记,吃酒》
聚魂仪式当日,顾夏坐在镜子面前修整自己的假脸。冯佑诚站在他身后,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似是在好奇,又似在思考。顾夏笑了起来,眼角的褶皱更深,“怎么,想学?”
冯佑诚点了点头,跟着又说,“想学。”
“等办完事情,我教你。”顾夏心想虽然自己是冯佑诚的师父,但读书写字内功招式,自己可是一样还没教过呢。他不想让冯佑诚因他的缘故,硬着头皮去学一些不喜欢的东西。这易容术既是冯佑诚头一遭提出想学的东西,顾夏是一定要满足的。
冯佑诚笑逐颜开,顾夏定神一看,哟,自己的大徒弟是越来越俊俏了,再过两年,指不定要勾了多少少女的魂。顾夏伸手捏了捏冯佑诚的脸蛋,“真软。阿诚呀,今日你不随我进余香别院。我给你一个更重要的任务,你去监视量衣铺的那位马公子。”冯佑诚想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冯佑诚走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从屋顶传来,“你答应告诉我的事情呢。”
“哦,林怀英怕老鼠。”顾夏放下手里剃胡子的小刀说。空气中安静了半晌,接着顾夏听到温怀桑轻蔑的笑声。顾夏摇了摇头,难道自己说的话在温怀桑心中可信度这么高吗?
余香别院内,布察承盈正在焦急地转圆圈。一听到下人通报说祭司来了,他连忙快走了两步,出门来迎接,“陈祭司,你可算是来了,先去和我看看家母的情况吧。”
披着陈祭司外皮的顾夏点了点头,“请大公子带路。”
二夫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仿佛已经停止了呼吸。顾夏上前查探情况,这一看他便察觉了到不对劲的地方。二夫人中的并非是失魂散,而是另一种毒药,止息丸。顾夏暗自扯了扯嘴角,温怀桑果然在和自己玩技俩。好在,他早有所预料。此毒他亦能解。
“大公子,夫人这是离魂之症,错不了的。此事易解,不过此症在夫人身上必有因果。若想求得因果,起阵时需众人在场,方可探查。”顾夏神神秘秘地说。
“这,真是什么离魂之症?在下先前从未听说过如此离奇之事。”布察承盈犹疑道,
“大公子,你既不信我,何苦又教我跑这一趟呢?”顾夏掀了掀眼皮,
“陈祭司别生气,我只是对家母之事较为谨慎。”布察承盈连忙拱手。
“这样吧,起阵之后,我若是治不了夫人,我分文不取。”
顾夏这样说,布察承盈倒是很受用,他随即从怀里取出几张纸,递到顾夏手中,“我替家母多谢陈祭司。既如此,这有一份文书,还望陈祭司签字画押。”
“大公子行为严谨,陈某佩服。”顾夏面带笑容地签字画押了。
布察承盈放下了心,“陈祭司请吧,我这就依你所言,去召集众人。”
这边,顾夏开始为祭祀仪式做准备。在他布置场地、摆放器物的期间,布察氏的人陆陆续续来到了外面这一片空地上。余香别院如今不是布察氏的私宅,别院中的人听到外面的声响,也不由自主地聚拢过来。
半炷香过后,顾夏告知布察承盈聚魂仪式已准备妥当,可以开始了。布察承盈局促地点了点头,聚魂仪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拉开了帷幕。所有人都很紧张,顾夏一边专注仪式,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布察氏的每一个人。
布察承盈绷着一张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流露出什么情绪;布察慧文(次子)左手肘抱着右手肘,左顾右盼的,有几分不耐烦;布察智方(三子)和布察明香(次女)挤在一起,鬼鬼祟祟地用眼神悄悄交流;三夫人则独自站在一旁,垂着头,似乎精神不济。祭祀仪式持续了一刻钟的时间,布察氏的人脸上都带上了焦虑,围观的众人却兴致勃勃。在顾夏摇动铜铃,呵道“归位”时,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好了,大公子。夫人的魂已归位,可以去看看她了。”顾夏看了一眼布察承盈。
“是。”布察承盈对刚才的铃声还心有余悸。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跑进了房间里。
二夫人此时已然醒了过来,她抬了抬手,“我这是怎么回事?感觉睡了一大觉,耳边都是乱糟糟的。这是发生什么了?”
“阿娘,你没事了?”布察承盈愣了一下,也不得不对离魂之症这等奇闻轶事有了新的怀疑。
“我怎么了吗?”二夫人恍惚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想来只是虚惊一场罢了,明日我们就回巴颜城。”布察承盈话音刚落,顾夏就走了进来。
“大公子,烦请借一步说话。”顾夏刚救了二夫人,布察承盈对他青眼相看,二人又回到了祭祀场地。
“陈祭司何事?钱一铜板都不会少,这里是两百金。”布察承盈把盛着金子的袋子递给顾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