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七月初七,多云转晴
昨日府上递了信到东郊温泉,是季翀催我回城了。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心里仍有几分起落。严先生进门时,恰好见到我愁眉不展的模样,怎么,要回去了。
嗯,要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我将方子稍作了调整,可以令你的精神好一些。回去以后一日两次,煎服即可。严先生把黑乎乎的煎汁递给我,我接过以后一饮而尽。这味道极苦,不堪回味。随后两颗蜜枣撬开了我的牙关。甜丝丝的枣味儿冲淡了蔓延在舌尖的苦涩,我舔了舔嘴角。
下午我们便返程,先生如何打算。
我不与你们一同返城,在这里多住两日,之后在莫北村与齐英会合。严先生事前已经和齐英约定好了时间,他们二人顾虑周全,我也放下心来。随后,我们其余四人开始收拾回城的行李。
姓严的老头不回去?小风一边帮我叠衣服一边问。
先生另有安排,你可是担心呢?我一挑眉,逗了逗小风。小风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你不必忧心。向峻派人刺杀我的事情虽然没有败露,但季翀倒是以此事为借口,暂时调用了他手里的兵。他手下没人,自然掀不起风波。小风的手下一顿,抬眼看向我,想来是对季翀的手段有几分兴趣。
我继续道,季翀以我的事情为由头,接连报告了几起皇都附近发生的恶性事件。继而提出组建巡逻队,而他自己和季宸手中的守军都有各自驻扎的阵地,不便分摊至城外巡逻。将军府遗留在皇都的旧部因此成为了巡逻队的重要力量,向峻的人就这样被季翀四两拨千斤地散开了。他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小风点了点头,王爷不仅了解向峻,而且他更清楚季宁的秉性。
从理智上来说,季翀的做法一点问题都没有,他轻而易举地暂且卸下了向峻手中的利刃,并妥善地对其施以了警告。从情感上来说,在整个过程中,季翀只是把我当成了一颗棋子,我的性命在必要的时刻可以被无条件地割舍。
你的伤如何了。我岔开了话题。
无碍,不过我准备安心修养一段时间。小风挑了一下嘴角,我便知道他想的没有这么简单。怕是要借养伤的借口,私下秘密行动。
你想做什么。我用手指敲了敲桌角。
我要查三件事情。其一,秦怀芳已经离开皇都,天香楼由谁来掌事;其二,我们已放任了向岚一段时间,也该探一探他的底牌;其三,向峻此人是我们最大的劲敌,可我们对他知之甚少。我要想办法跟他一段时间,寻一寻他的破绽。
你既然已有了计划,我自然会双手赞成,只是千万不可再添新伤了。小风思虑之事正关系到我们的处境。我相信他能够处理好此事,却也不免忧心他的伤势。
你不必担心,明察暗访、事先摸排踩点的事情我做的多了,有些人还没摸到门儿呢。小风笑起来露出一点尖尖的虎牙。他在我面前常是一副乖巧的模样,有时候我总是会忘记他是淌着这一路的血水走到我身边来的。
为了尽早回城,午饭过后,我们四人便返程了。傅迁和他的小药童仍乘马车;我与小风二人共乘一匹马。原本我劝他去坐马车,他到底还是不肯,我们只得挤在一匹马上。马自然比马车跑得快,我们走在傅迁他们的前头。路上不平坦,摇摇晃晃的,我先有几分昏沉了。
少爷,我们换个位置。否则我担心你一头栽下去。小风拍了拍我的胳膊。我点了点头,从后面换到了前面。小风提了马的缰绳,从我身后将我圈住,把马催得更急。我们途中只休息了两次,一路疾驰赶回了城里。到王府的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马师傅和王陆已经在王府门口候着了。
王陆殷勤地上前,在我下马时扶了我一下。我没理会他,把手递给小风。小风握着我的手腕,从马上跳下来,轻盈地单腿落地。马师傅走过来替他牵了马,马我替你送回马厩,王爷要见你们。于是,我们风尘仆仆地去见了季翀。
我和小风早已约定,隐瞒我身体的实际情况,不让旁人得知有严先生在为我诊病,所以进屋的时候我还在咳嗽。季翀在书桌后面抬眼扫了我们二人一眼,又低下头一边处理公文一边说,好容易捡回来一条命,这几日便留在府上修养,八月再同季乐一起跟进黄金屋的建造工程。
是。我心中暗自窃喜,偷懒之事自然是能多一日是一日,不过可怜了季乐,摊上的差事没一件好事。
祭司大人这一趟也辛苦了,季翀突然抬头看了小风一眼。小风好像是预料到了一样,只是用和往常相似的、冷漠的眼神回应着季翀。季翀继续道,既然受伤了,近日府上祭祀之事由郝连云负责,你就暂且留在祭司殿内抄经吧。
是。小风恭敬地行礼。
出了季翀的书房,我觉得有几分不对劲。季翀这样处置小风,看似合理,实则可以算是小惩大戒,再结合季翀方才说话的语气,我笃定这其中有鬼。我把小风拉进院子里,找了一个僻静无人的角落。你和季翀之间有什么约定。
小风身子一僵,接着将我压向墙面,把头轻轻贴在我侧颈,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之间没有约定。是王爷担心你不受他的控制,所以命令我,将你取而代之。我神色微怔,一时间头脑中一片空白。
小风轻轻搂住我,这一次在东郊温泉是个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你。只是,连陈启文都不能左右我的决定,更何况区区一个季翀。他大概没想到我丝毫未把他的暗示放在眼里,故而想找机会对我施以惩戒。我先前没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是想让你心里尚且保留对他的一丝幻想,不至于彻底失望。但是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不必因为断不了的血缘关系,而对他另眼相看。他不配。
我此时已从方才的茫然无措中清醒过来,我早该明白季翀是一个如何的人。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没有事比他手中的权利更重要。小风的话只是让我更加清楚地认识了他,仅此而已。那你怎么办,他会不会。比起季翀的心思,我更担心小风的处境。
他暂且不会把我怎么样。杀了我,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只是多了一桩令人暗地里议论的闲事而已。小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心下了然,全身这才勉强放松下来。还有一件事,王陆有问题,他可能被季春收买了,你找机会将他处理了吧。
那我将周晴调来你这里,也算往来有个照应。来日我若是离府,自会给你留下讯息。小风说罢便独自离去。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棋局,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王陆站在我房间门口,见了我连忙双腿一曲,跪在了地上。四少爷饶命,那日我被吓昏了头,慌不择路,险些害了您。还请您恕罪,饶我一命。
起来罢,你都说了是被吓昏了头、慌不择路,我又有什么好怪罪的。我进了屋,再也没回头看他一眼。
——《季夏札记,生死攸关》
“布察慧文不在房间里!”小秋赶到龙心悦客栈与众人会合时已是深夜,小秋脱下外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我在他房间里什么都没发现。”
范明轩拍了一下桌子,“该死,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凶手。”
“急什么,这些人说的不一定都是真话。”顾夏看了范明轩一眼,范明轩立即熄了火。
“假设所有人说的都是真话,那么事情是这样的。布察格格到同光馆的行程泄露,布察承盈提前与马家公子取得联系,暗示他在量衣铺对布察格格行不轨之事。此事为三夫人所知,但三夫人存有私心,未事先对布察格格示警。之后,在量衣铺所发生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布察明香和布察智方接到线报,前去量衣铺查看,他们加了一把火,将量衣铺付之一炬了。”阿杰简单梳理了案情,
“布察明香说他们到量衣铺时里面已经没有动静了,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难道是姓马的?”范明轩身子前倾,攥紧了拳头。
顾夏却摇了摇头,“姓马的不一定是凶手,但我想他一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姓马的知道什么,布察慧文去了哪里。”阿杰深信只要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萦绕在布察氏的谜团就可以迎刃而解。
“我让阿诚一直盯着姓马的,暂时没有什么动静,我和小秋跟过去探一探。”让冯佑诚独自守着马府,顾夏的心还有些七上八下的。
“我和范明轩去查布察慧文。”阿杰带走了范明轩。
范明轩跟着阿杰出了客栈,阿杰突然在他前面停了下来,范明轩的鼻子差点撞到阿杰的后脑勺,“怎么了?”范明轩狐疑道。
“你果真杀了布察明香。”阿杰半信半疑地问,他心里清楚得很,亲手杀死一个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说别人,事实上,小秋和冯佑诚至今都没有真正杀死过敌人;而范明轩竟然自作主张直接把布察氏的二小姐给杀了。阿杰不得不怀疑他有夸大其词的嫌疑。
“是啊。”范明轩语气冷淡,“她不该死吗?杀了她已经是便宜事了。”
阿杰心底升起一股寒气,他这时已经相信范明轩是真的杀死了布察明香。虽然阿杰手下已有不少亡魂,但他每一次动手之前都要说服自己,杀死对方只是为了活下去。如若不然,他无法以必胜之心取他人之性命。
反观范明轩,他杀死一个人,与生存无关。范明轩杀布察明香只是因为他觉得她该死,他想要她死。由此可以想见,范明轩的杀气之重,杀心之盛。要知道,现在的范明轩能力方处在萌芽阶段,便胆敢如此行事;若是日后功力日益强盛,登峰造极,那么死在他手下的冤魂会有多少呢。
阿杰这才明白了范明轩之于顾夏的难处。阿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表面上波澜不惊道,“走,我们回余香别院找线索。”
另一边,顾夏和小秋一出客栈,便看到了冯佑诚放出的烟花弹。这是信号,证明马府有变。顾夏和小秋立即加紧脚程,离烟花弹所示的位置更近,他们便听到了打斗声。顾夏先小秋一步,转进了巷子。只见冯佑诚被四人团团围住,刀剑上已见了血。
冯佑诚知道是顾夏来了,心下松了一口气,身子一晃,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顾夏和小秋已冲破了那四人对冯佑诚的包围圈,顾夏朝冯佑诚伸出了手。冯佑诚的脚腕受伤了,一时间站不起来。
“受伤了?来,到我背上来。”顾夏转了半个身子,让冯佑诚上来。冯佑诚有几分为难,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快点。”顾夏厉声说,冯佑诚闻言,下意识地搂紧了顾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