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天上的乌云层层下压,还不到黄昏,昊顼的书房已经点起了烛火。
奕泽勾首立于离书桌三尺远的地方,右半边衣服叫这场淫雨浇了个透,湿答答的衣料裹着皮肤说不上好受。只是现在,他更在意的是端坐桌前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毕竟他不确定,下一个刻,原本还攥在父皇指尖的折子会不会划开空气,径直的朝着自己砸过来。
昊顼揉了揉发涩的眉心,手上的折子“啪”一声落回桌面,声响不大,但足够让奕泽严阵以待。他向后一靠,上移的目光正好对上奕泽探寻的目光,他点了点散开的折页,淡然开口,“杨奕泽,你到底花心思了没有。”
杨奕泽、杨奕泽…总是这样,父皇总是这样指名道姓的叫他。奕泽紧抿双唇,刻意压低的脸上神色黯然。每次跟父亲独处,他总觉得周围的空气沉闷、粘滞,连带呼吸也渐渐变得不顺畅。
昊顼的目光重新回到桌上,摊开的折子上排满了隽逸的行楷,都说字如其人,这书体是他握着奕泽的手一笔一画教出来的。现在的泽儿,自然有令他骄傲的资本。
去年年中,他要求奕泽每个季度写一篇策论或时评,作为过来人,镰里的训练强度和课业节奏他异常清楚,可泽儿总能很出色的完成他布置的任务。眼前的这篇也不例外,语词生动、视角独特、章法严谨,算是不错的作品,只是有三个月时间可以琢磨,如果奕泽花了心思的话,不该只是这种水平。
说花了心思,父皇大概也不会相信吧,不然又何必发问?可是啊,从小到大,他几时敷衍过父皇?是的,他不会,也不敢。
这阵子,那个黏人的小鬼头几乎挤占了他所有的空余时间,故而直到昨晚师父将通行令牌放到他桌前时,他才恍然记起还欠下的那篇策论。虽然时间仓促很多地方没有细致展开,但是从切入点的选择到结构布局,他都丝毫没有应付的意思。不过,这些在父皇看来,都只是可笑的借口吧,不说也罢。
“儿臣惶恐…”奕泽消化掉胸口的闷痛,敛去眼中的波澜,再次抬头看向昊顼时,目光平静得跟他此刻的语调一般。
昊顼心底腾起了一股无名火,他握紧右拳咻的站了起来。他发现他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儿子了,明明一直以来,泽儿都是在他的指引下孜孜前行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孩子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浅显易懂了,他甚至看不懂那双波澜不惊的双眸底下隐藏的是什么?
昊顼绕过书桌来到奕泽身旁,看着目不斜视的奕泽。他的儿子,若非吹毛求疵,已然挑不出差错了——进退有度、谦恭有礼,同龄人中也少有人能出其右——可他还是隐隐的有些不满足。
奕泽的目光仍然落在桌沿那簇跃动的烛火上,左手因紧张而微微蜷缩,他心底在暗自盘算,父亲这一巴掌是会落在左脸还是右脸,或许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不至于出于本能而侧身躲闪。
昊顼心里焦躁,没有察觉奕泽此刻的内心活动,他后撤一步,桌上的烛火透过俩人拉开的缝隙,落在奕泽身上。昊顼这才发现奕泽的狼狈,他瞥了一眼奕泽满是泥水的衣摆,不悦的锁紧眉头。
奕泽顺着父亲的目光稍向后一瞥,即便他进门前已尽力清掉腿上的泥沙,可地板上还是留下一串长长的水渍,在灯火下异常扎眼。他有些窘迫的开了口:“我…我…”
“你是未来的国主,你的举止、仪容代表的是皇族、代表着荆国,任何场合都不该如此失仪!我以为这些已经不用我一一教导了。”昊顼复又上前一步,定定的看着奕泽,到底还只有十三岁,无论怎么沉稳还是藏不住稚气。
“对不起,父皇…”暴雨骤落,他在路上耽搁了一阵,怕父亲久等,他下了马便急冲冲的赶到书房,这样的过失,父亲是不会容忍的吧。
不知是冷还是怕,奕泽微微觳觫着,眼中底的慌乱暗暗涌动。这些情绪波动微乎其微,但还是没能逃过昊顼的眼,他默默的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只对着奕泽挥了挥手,“换身衣服去吧!”
“不…不用了,父皇。”奕泽偷眼瞄着父亲,见父亲疑惑的看着他,继续说道:“一会儿见过母后就回去,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何必再湿一身衣裳?”。
“回去?”昊顼蓦然抬头,眼中的失落一闪而过,他背过身沉默的站了片刻,才折回桌前抽出一个折子递给奕泽,“雨天要回去就早点走吧,这是下季度的课题。”
“是。儿臣告退!”奕泽接过折子,略微俯身作了揖便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昊顼回到座前,愣愣的看着儿子在昏暗中一点点隐没,最后只剩下一室的暗昧和清寂,心底泛起了莫名的涟漪。
他想起别馆的清明前夜,昊璟问他在征召令上写下奕泽时是何感受,说实话,当时的感受他早已记不得了。他只知道,是在泽儿离开之后,他才开始对小儿子奕泓千依百顺,像是要弥补什么似的。
奕泽半躺着,墨色的长发随意的散着,窗外春雷阵阵。他稍抻直身子,掀开膝头的《资治通鉴》,可映入眼中的一个个字在脑海中却缀不成句。他抽出夹在书中的书签,小心翼翼的抚平展开,竟是一只生动的雀鸟,除了斑斓的色彩有些黯淡外,雀鸟的背上还有一道约三寸长的口子,奕泽抬手细细摩挲着那道口子,烛火的光映着眼底,明明灭灭。
窗外的雨势渐大,滂沱的大雨声冲散了奕泽的思绪。不早了,该就寝了吧,他浅浅的舒了口气,将雀鸟重新叠好夹入书中,又侧过身将书本放回床头的案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