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宜亭瞥到那个突兀的孤单背影,旋即在槛前停步,内侍省大押班向小园立刻迎上,恭敬递上三支线香,赵宜亭不解其意,赵玉山的声音像从天外飞来,飘然落到赵宜亭耳里。
“给你父亲、娘亲上香去。”
赵宜亭立刻接下线香,由太监、和尚们簇拥着上香去了。
未几,彰武天子在同平章事门传雨、知枢密院事岳峙、殿前都点检郭荣的陪同下,大袖飘飘地踱到大殿。
待得官家与重臣立定,向小园才领着殿外群臣行礼,赵玉山受了礼却没有坐,而是握着椅子搭脑,漠漠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
庾江宁将头埋得更深了些。
一会儿,赵宜亭敬香回来,静静地跪在庾江宁身侧。
“赵宜亭,回来多久了。”
“回叔父,小半月了。”
“读了些书。”
“回叔父,读了些。”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赵宜亭,这是什么词。”
“回叔父,是苏居士的定风波。”
“背来。”
赵宜亭惴惴:“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赵玉山又问:“知道本朝谁的书法最衬这词吗?”
赵宜亭诚实摇头。
“文仲。”赵玉山的目光转向郭荣,“知道么?”
“臣是大老粗。”郭荣一凛,连忙垂首。
“岳相公,你说。”
岳峙肃颜以对:“靖安年,北敌犯边,泗州城破,检校少保、武宁军节度使庾锴捐躯前,曾以此词向官家表明心迹,臣窃以为,本朝最衬此词者,唯庾少保。”
“可他的儿子,如何做了金奴?”
大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燕鸿渐。”
“臣在。”
赵玉山阴鸷视线瞥过鹌鹑似的郭荣:“你深入金人腹心,为朕接回了广平郡王,又保全了忠良后代,你想要什么赏?”
燕衔春伏地:“为国尽忠,不敢居功,臣斗胆,想替一个人讨个赏。”
“说来。”
“庾少保与国有功,臣斗胆,为庾江宁求一个恩荫。”
赵玉山耷下龙凤眼,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慨天子之慷,你胆子不小。”
“臣胆子很小。”
“朕看你胆大包天。”
“臣惶恐。”
“可朕少年时,也如你这般胆大包天。”
听到此话,门传雨皱眉直言:“官家不可出此等轻佻言语,请官家收回。”
赵玉山笑笑:“玩笑话,门相公何必认真?”
门传雨冷面相驳,毫无商榷余地:“君无戏言。”
赵玉山无奈背手,迎风踱到殿门,深吸了一口气,含了片刻,又将那口气长长地吐了出来:“庾锴公忠体国,赠少保,追忠勇侯。庾江宁,补进御前班直。”
一直缄默的庾江宁重重磕头:“谢官家!”
赵玉山回头一瞥:“鸿渐,补一个西上閤门使,具体封赏由都省相公们视功行赏。文仲,鸿渐是你职下,他有功,朕不能不赏你。”
郭荣有些惊慌:“臣惭愧。”
赵玉山收回视线,赏着殿外朗月:“大老粗不成,吕蒙以前也是大老粗,读了书才做了大都督,你也得多读书,禁中龙图阁里有一套朕批的《宋史》,你自去领,其中卷一百二十八,你着重看。”
郭荣哪里知道卷一百二十八写了什么,但官家发话,又不好不应,只得懵懵懂懂应一声,赵玉山抱臂一笑,摇头下阶,向小园忙喊了一声“起驾”,紧着追了上去。
浩大仪仗离开,赵宜亭旋即扑倒庾江宁,从后压着他的脖颈,狠戾发问:“你何时来的!”
庾江宁反身打掉赵宜亭胳膊,一脚踹在赵宜亭腿根,顺势挣脱了桎梏:“自然是你找主人投怀送抱的时候。”
赵宜亭望向门槛处的燕衔春,咬牙切齿地问:“你果真要选他?”
燕衔春大喇喇拱手:“末将胆子小,小殿下开的好处,恕末将不敢拿。”
“好!”赵宜亭忍着气,转头看向庾江宁,“你都说了什么!”
“你我十年伴当,能说的旧事海了去,什么向金人摇尾乞怜,向完颜宗术邀宠献媚……”庾江宁撑地起身,与他四目相对,“放心,没说最紧要的事,不然我也活不成,咱俩目下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那等要害机密,我自然要为你守口如瓶。”
“别得意,你也不干净,能说道的事也不少。”赵宜亭和庾江宁贴面而立,“鱼死网破?”
“我不是鱼,你也不是网。”庾江宁立刻顶回,旋即前跨一步,歪着头,贴在赵宜亭耳边,低声撩拨,“我是金人义子,北国间谍又如何?你敢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