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是。”
“过茶殿侍御前行走,清贵显要,一言一行皆有规制。”燕衔春拂掉庾江宁鬓边的海棠花,“文臣簪花风雅,你簪花就孟浪,明白了?”
庾江宁垂头丧气,委委屈屈“哦”了一声。
“你说秦樾和裴霖是在做戏。”燕衔春踩过那支海棠花,缓缓而行,“何以见得?”
“按制,资历深、职衔高的御前班直要赐一个閤职以示恩宠,方便行走,次者也要挂一个宣赞舍人,可主人任职已久,却是在云隐寺才补了西上閤门使。”庾江宁亦步亦趋,“郭太尉荣休,官家不升主人,却要主人以副职主管殿前司公事,分明是要架着主人……”
燕衔春回头一瞥。
庾江宁慢慢捂住自己的嘴。
燕衔春俯身,盯着庾江宁眼睛,一字一顿:“唇红齿白,牙尖嘴利的一张好嘴,遮着做甚?”
惶恐不已的庾江宁最终在燕衔春的注视下跪地,只是这次,伶牙俐齿的小孩儿难得没有辩驳,燕衔春背日而站,身形挡了大半天光,影子吞了庾江宁。
“掌嘴。”
燕衔春转身迈步,“五十。官家面前如何解释,自己想。”
燕衔春话音落下,澹云薄日的天气里陡然响了惊雷。
俟到庾江宁端正自罚结束,陛见的时辰已然误了,他反而不急了,拎着衣摆拾阶而上,一步接一步,匀速、踏实,全无方才孟浪神态。
守在殿门的内侍省大押班向小园窥见小孩儿身影,快步迎上,低声呵斥兼询问:“胡闹!官家足等了你小半时辰!人也寻不到,哪里野去了!”
庾江宁扬起斑驳的脸蛋,声音含混:“多谢大押班提点,我这就去请罪。”
向小园看着庾江宁开裂的嘴角,恍惚了一瞬,直到庾江宁再次告罪,才在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下了一阶,捏着小孩儿下巴左右一摇:“这是怎么档子事?”
“犯了错。”庾江宁垂下眼,一副受委屈的模样。
“唉!燕相公也太严苛!”向小园心下了然,火气去了大半,叹了一声,转身就走,“咱去禀报官家,你在这候旨。廊下那俩,去洗块手巾,拿来给庾殿侍遮面!”
庾江宁道了谢,独自站在福宁殿前极目远眺。宫道、朱墙、琉璃瓦组成了他脚下踩着的,巍峨的城,无数条政令在此发出,涌入六州山川江河,汇聚成泽被万民的功业。
百花齐放,空气中弥漫着清甜味道,庾江宁被熏得恍惚,醉酒似地眯起了眼。
这就是南国的中枢。
奉诏而来的赵宜亭远远瞧见冤家的身形,心里极不爽利,但随他逐阶而上,看清冤家斑驳的脸蛋以后,先是一愣,继而撑腰讥笑。
“粉墨登场?彩。”
“殿下。”庾江宁略一拱手,算是见礼。
“北边要派使者来了。”赵宜亭面向紧闭的殿门,幞头的一字硬翅不动分毫,“你觉得会是谁?”
“北边是完颜孟瑾主政。”庾江宁看着眼前漫长御阶,慢条斯理地用井水浸过的手巾拭手,“以他附庸风雅的劲儿,差事多半落在完颜菩萨头上。”
“如此说你义父?”赵宜亭略略偏头,“完颜宁,你好狠的心。”
“让完颜菩萨知道你阳奉阴违,阴谋变节……”庾江宁稍一偏头,盯着赵宜亭浆洗硬挺的白领子,“必然要带你回国。”
“你又好到哪儿去?身在曹营心在汉。”赵宜亭轻嗤,“等完颜菩萨来,知道你和燕鸿渐的关系,你又能留?”
“郭荣是也无风雨也无晴了。”庾江宁移开目光,“你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吧?”
“你夹在南北之间——”赵宜亭正视殿门,“掣肘不小吧?”
“那我们,相忍为国?”庾江宁转身。
“愿闻其详。”赵宜亭迎上庾江宁眼睛。
“官家与三相已从燕鸿渐口中得知你我故事,你先前对我发难,不管借口如何堂皇,总归不是君子所为。”庾江宁脱口便是极快的女真话,“金人骄横,此次续盟必然要抖擞威风,官家既叫你来,便是不愿受辱,要你代受的意思。”
“明里是敲打我和郭荣交往过密,对你卸磨杀驴。但辱也是功,官家是想以此辱替我在三相面前转圜一二。”赵宜亭同样以女真话回。
“那金使离境前,官家必然对你极优容。”庾江宁望向紧闭殿门,“少时面圣,你自大胆将心中龌龊和盘托出,如此,便不是你阴刻寡恩,而是瞻前顾后,进退失据的糊涂之举,往后也好正大光明入朝,官家既要用你,这个顺水人情,多半是要给的。”
“那我替你摘了枷锁?”赵宜亭撑腰,“省得完颜菩萨磋磨你?”
“你今日替我转圜间谍潜伏之事,那我是否要遮掩你李代桃僵的事?”庾江宁负手,“你我目下交浅言深,只是碍于完颜菩萨不得已而为之,来日咱俩势必要分个生死,还是各人握各人的把柄,做个制衡吧?”
“天上掉不下馅饼。”赵宜亭笑笑,“我不信你。”
“你跟我在河间府遇伏的事,肯定瞒不过国相。目下不过初春,北边就差人来商议续盟,摆明是来看你我是死是活。”
庾江宁无奈撑腰:“归国以后,你闭门祈福,我被差使拘着,哪有机会传书?完颜菩萨要是见到咱俩活着,却不回信报平安,必然疑心咱俩,你是郡王,完颜菩萨不好惩罚,我却是他的学生,一顿毒打,伤筋动骨总是逃不过的,到时,你替我在燕鸿渐面前圆全着说,算你帮我的忙。”
“哦——”赵宜亭余光瞥见殿门敞开一线,促狭一笑,旋即换回四平八稳的北地汉话,“怕打翻了他的醋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