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页被火舌舔舐着,转瞬便与积在盆底的灰烬融为一体了。
千钟还没走到近前,石桌旁的人已抬头朝她望来。
无尽寒夜之下,灯盏与炉火的暖光拥簇着那披着毛皮大氅的人,光晕透穿毛峰纤细的尖端,将人朦胧地描上一重柔和的金边。
朝她望着的眉目间浅浅含笑,一如往常。
好像一切如旧,没什么不同。
“大人。”千钟忙紧走几步,好像看不见这一摊子古怪似的,目不斜视地将拎在手里的食盒送上前去,“您的药煎好了,先喝了药再忙吧。”
庄和初在她走到近前之前,已转手将身侧矮几上的茶具略敛了敛,腾出个能搁下食盒的空处,接过手来,也不提眼前这一片。
“怎劳你跑这一趟?可吃过饭了?”庄和初边开了食盒端出药来,边温声问着。
“吃过了。”千钟应了一声,又将一路来打好的腹稿顺了一遍,才道,“正好见着姜姑姑要差人给您送药来,我想着,太平观里的事还没来得及跟您回个话呢,怕晚些万一忘了点什么,要耽搁大事。听说大皇子已经走了,我就想来看看,您得不得空。”
千钟说到这处,眼睛才滴溜溜在这一摊上转了一圈,“您这会儿忙吗?”
一切心思都写在脸上,还一本正经地兜圈子,庄和初看得好笑,捧着药碗朝近旁的另一只石凳扬了扬头。
“不妨事,坐下说吧。”
冬日里石凳上垫了厚厚的蒲团,又有炉火燃在脚旁,坐下来也不觉得冷,庄和初还是把自己怀里的手炉递了去。
庄和初手里有那热腾腾的药碗暖着,千钟也不与他推让,道了谢便将手炉拢在掌中,略略倾身朝他凑近些,言归正传。
“大人,我都照您的话跟那南绥公主说了。我跟她说,您会对她下杀手,公主说,她让您杀,但怎么个死法,她得自己挑,这几日会寻法子给您个答复,让您留心着些。”
这么诡异的话,千钟在太平观里听着时就觉得又心惊又糊涂,这会儿复述出来,还是一头雾水。
庄和初只微微一怔,便了然地笑笑,缓缓喝着那泛着酸苦气的药汤,轻点点头。
“但是……”千钟接着道,“她为什么想要见您的事,就不肯跟我说了。她只让我带个话给您,说,她来咱们皇城,不为别的,只为这一件事。这事上牵系着无数的活人,也牵系着无数的死人,更牵系着您和大皇子的前程。”
这番话比前面那些更云遮雾绕,庄和初却连怔也未怔就点了头,“无妨,既然要杀她,总有机会听她说个明白。”
别的再糊涂,这句话,千钟也听得明白,不由得心头一紧,“大人真会要她的命吗?”
庄和初一时未置可否,只浅浅蹙着眉,一口一口咽着药汤,不知是喝得急了,还是分了神,忽一口没咽得下,呛咳起来。
千钟眼疾手快,丢下手炉,上前接稳了碗,险险没让那半碗药泼出来。
咳意久久不止,庄和初忽觉心口间气血涌动,忙向袖中探去,触手空空一片,才想起早些时候在内院,手绢已拿了出去。
一滞之间,甜腥已涌了上来。
千钟安顿了药碗,转过来扶着咳得直不起身的人,小心地在他背上顺抚着,忽地就见人咳声一顿,以手掩口,朝那铜盆低过头去。
有灯盏在旁映着,千钟看得一清二楚。
庄和初一低头间,一股粘稠的殷红自他指缝间漫出来,划过玉白的手指,淌过青筋蜿蜒的手背,滴滴坠进盆底的死灰中。
“大人!”千钟惊得顿了片刻,才猛地回神,忙从身上摸出手绢,“大人您——”
庄和初一手徒劳地掩在唇间,另一只滴血未沾的手将千钟已伸来面前的手绢接过去,又轻轻张手,将人拦远了些,有些吃力地挪挪身,背对着人,也背对着灯盏,在尚未完全平复的咳喘里埋头于暗影中慢慢收拾。
“大人……”猝不及防的混乱里,披在庄和初肩头的毛皮大氅已滑退下去,愈显得那片在咳喘间微微颤抖的清瘦脊背如劲风中的竹枝,明知不会曲折,还是让人心惊。
千钟手足无措地站着,不敢贸然上前,“我、我说错了,您别生气……您要她的命,肯定就有您的道理,您、您要是气不过,您罚我吧,罚我做什么都行……我要不,我去拿栗子给您剥,只要您高兴,剥多少都行。”
“没有生气……”听着背后的话音越来越慌,庄和初勉强在气喘间应了一句,拭净了唇边与手上的黏腻,仔细将已被血染透的手绢收拢袖中,才转回身来,遥手指指茶盘。
千钟忙会意地斟杯茶来递上,小心照护着他漱尽口中血腥。
“没有生气。”一切收拾如初,庄和初咳得泛红的眼尾微微弯着,含着那一贯的笑意望着战战兢兢的人,又清清楚楚说了一遍,“还是伤没好全,在这儿吹了点风,不碍事,再过些日子就好了。”
千钟慌乱的心头略定了定,帮他将滑落的大氅重新裹好,手炉也塞回他怀里,劝人回屋去的话已到嘴边,忽想起些什么,转目看看那些堆了满石桌的文稿,又将话咽了回去。
平白无故的,任谁也不会乐意坐在冬夜寒风中烧东西玩,庄和初既这么做了,宁愿忍着伤病也要这么做,必定有非此不可的缘由。
“您……”千钟目光闪烁着在他身旁蹲下来,两手搭上他膝头,下巴颌垫在手背上,巴巴望上去,“您这茶,闻着可香了,能赏我喝一点再走吗?”
庄和初垂眸轻笑,满目缱绻,“这茶是清热润肺的,性寒冷,你现下喝不得。”
“那……”千钟赖着不动,正搜索枯肠地想着还有什么由头,忽听那人又道。
“不喝茶,也可以不走的。”
这点儿小心思被一眼看了个透,千钟也不羞恼,笑嘻嘻地站起身,把自个儿的石凳往庄和初近前又挪了挪,挨着人近近地坐下来。
“我不打扰大人办正事,我就在这儿看看,您就当我是个山野精怪,想挨着菩萨沾沾仙气,涨涨道行。”
庄和初被她这说辞逗笑出声,笑得又低低咳了几声。说得再怎么天花乱坠,她这趟究竟为着什么来的,也一清二楚地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
兜来转去这么半晌,还没说出口呢。
“来都来了,若让你空手而归,还算什么好菩萨?想问什么,便问罢。”庄和初淡淡笑着,不由她再踌躇什么,温声道,“想知道我与大皇子怎么了,是不是?”
他与大皇子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千钟还真没心思细细探听。
且不说,就算庄和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她能悟得透几分,便是全都听得明白,她也不想听庄和初与她说。
摆明是不欢而散的结果,过程又能好到哪儿去?
让人不快的事,能不提便不提。
可唯有一桩,绕不开的,她不得不问个清楚。
“大人,”千钟又慎重斟酌片刻,删去一切无关紧要的枝节,精简得不能再精简了,才郑重问,“您跟大皇子,往后,还是一伙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