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眼前这纸页上的字符各是代表着什么事,她一个也解不出来,却也知道,以庄和初的细密周详,这其中定有什么是指代着那一个人在前些日子掀起的一桩波澜。
“我想起件事,不在这两年里,但铁定与这些有撇不开的干系。”千钟又小小地抿了一口那清苦也温润的汤水,仔细回想着道。
“那会儿,大皇子在咱们这遇上苏绾绾,闹出一阵子风波来,才知道他从前还住在宫里那会儿杀过一个宫女,长得跟苏绾绾一模一样。那天,我也亲眼瞧见苏绾绾心口处真有那么一道刀疤。
“后来大皇子被你劝着,带了苏绾绾一同进宫去请罪。我记着,到了,是万公公来传话,说那只是个误会,司天监算出来那天日子不好,大皇子是被阴邪冲犯,见着了脏东西。
“万公公还说,宫里根本就没有死过那么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过长得跟苏绾绾一模一样的宫女。”
这事自那日过去后,里里外外都再没人提过。
要搁到从前,什么司天监什么冲犯的话,她定会深信不疑,可这些日子来亲眼见识过这个传言里上能通天、下能问地的衙门当的是什么差事,再琢磨万喜传来的那番话,她是一个字也信不着了。
“可我觉着,那天大皇子偏巧跟苏绾绾在这儿遇上,一定有古怪。你说,会不会是这样呀——”
千钟两手拢着茶盏,缩起肩头神秘兮兮地往前凑了凑。
“当初,十年前,苏绾绾,也就是梅知雪,奉先帝旨意跟你成亲的时候,说是在接亲的半路上跑了,其实她根本就没离开皇宫,她一直就躲在宫里,隐姓埋名地过日子。好多年以后,阴差阳错地撞见了大皇子,又阴差阳错险些成了大皇子的刀下鬼。皇后娘娘帮大皇子掩下来这件事,却不想她命大,没死透,叫裕王给收了去。
“裕王一顿子周旋,把御前女官梅知雪变成了裕王府侍女苏绾绾,还怕她被人瞧见,就寻个由头,让金百成把她藏到了外头去。
“再后来,裕王觉着是时候用她了,又借着金百成的事把她接回了裕王府,安排了大皇子跟她在这里遇上。为什么偏在这儿?是裕王晓得,大皇子这事肯定逃不过你的法眼,他就是想闹到御前去,再拿这事上的处置要挟皇后。”
千钟一股脑说完这番好似天衣无缝的推想,又觉着似乎过于言之凿凿。
皇宫里处处戒备森严,躲在宫里,怎么才能隐姓埋名过日子?
万喜说,宫里没有过苏绾绾,可宫里实实在在有过梅知雪,又为什么没在那会儿的核查里将这两个名字对上号?
还有,这桩案子既已有了个定断,裕王又拿什么继续要挟这母子俩?
最讲不通的,是裕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却让大皇子羽翼渐丰,入了朝堂,眼见着就能支起一个跟他对着干的大摊子了。
这又是图的什么?
以及,昨日裕王跟大皇子争抢一通,把庄和初抢去裕王府,又是揣的什么谋算?
越琢磨越没底,千钟往后一缩,忙又找补道:“我就是……就是猜猜,要猜得不准,你就只当听个笑话,解解闷吧。”
庄和初莞尔笑笑,却打从心底里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昨日听她说到在大皇子府中所见时,他面上未显波澜,后脊却骤然生出一片冷汗。
他实在难以设想,一面是两股如日中天的权势暗中汇而为一,一面是她独自一人,好似一叶难堪重负的孤舟浮沉在深夜风浪滔天的汪洋里,保全自身已是不易,她仍不肯弃下他这负累,轻舟而去。
如此冰雪聪明的人,怎会掂量不出其中利弊?
除非,她根本就没做掂量。
柔和的炭火隔着瓷盘,将那一簇花朵炙出阵阵微不可察的丝丝细响,庄和初取下倒覆其上的茶盏,一道馥郁的香气乍然涌出,仿佛顿然间置身一片花海。
庄和初转手拎过茶壶,金黄的汤水注入这凝了满满一层香露的茶盏,递向千钟。
“尝尝这一盏。”
千钟还没见过这种新鲜,忙搁下手中尚半满的杯盏,好奇地接过来,凑近闻闻,小小尝上一口。
一缕梅香随着茶汤一并入口,比茶汤中那一抹清苦更为分明地萦绕在唇齿间,追寻这道香气的工夫,那道隐隐的清苦也在不知不觉间散尽了。
明明还是一个壶里斟出来的茶汤,却已别有一番甘美。
“这法子可真好!”千钟端详着茶盏,惊喜道。
润燥的汤水,贵在这一抹清苦,加糖不利功效,但也不是没有两全之法,庄和初含笑轻道:“别怕,一切都会解决的。”
千钟愣了愣,忽地明白这话说的不是那壶中的汤水。
”我不怕。”千钟捧着茶盏喝了足足一大口,抿着满口馥郁的梅香道,“我觉着,这是我的命。”
她的命?
轮到庄和初不明所以了。
“那天我跪在裕王跟前,看见大皇子的字从那纸上透过来,我就想,怎么这么大的事偏就让我给瞧见了?老天爷这是想什么呢?然后我又想,裕王把那些西北逃犯藏在广泰楼要截杀你,怎么也偏就让我听见了?怎么又偏就让你在街上看见了我,让你听得见我说话?”
过午西斜的日头泛着温暖的金辉,与炭火一并炙着瓷盘上的梅花,如雾的芬芳缭绕着清溪般轻快奔跃的话音,几乎能让人如忽略茶汤的苦意一般忽略这话中所道的惊心动魄。
“你猜怎么着,皇城里那么多当官的,你是第一个看得见我,能听得见我说话的。也是你让我学识字,容我和你一起看大皇子那些课业,我才看得懂那道急信里的蹊跷。你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呀?”
世间万事因果相连,偶有理不清因果时,糊里糊涂便被称一句命数。
可庄和初直觉觉得,这比春日还要蓬勃的话音想说的并非这个意思。
“那是为什么?”庄和初问。
“你写的那《千秋英雄谱》里,有个英雄说过一句话,说什么……老天想要谁成大事,就会让这人多多遭上难事。我觉着,这就是老天爷看上我了。”
庄和初正忍俊不禁,又听这颇有些自豪的人话音一转。
“不过,这么大的事,我一个人可成不了,所以,老天爷也看上了你。”金灿灿的光华里绽开一面明亮的笑靥,“咱俩就是让老天爷凑到一块来成这事的,缺了谁,都成不了。”
庄和初心头蓦地一颤。
那炙着梅花的热意仿佛伴着缭绕的幽香也炙来他心口间,心跳忽急忽空,如炭火那细微又毫无节律可言的哔剥轻响。
手在茶案之下不由自主地摸上左腕那一痕绳结。